林云起的语调听来一点也不似作假:"我答应你,孩子,你死后,我替你报仇。"
"什么?"屋里传来扑棱一声响,像是什么不小心落了地。
"怎么,不信?"林云起竟然笑了起来,"你以为我为什么跟的兰王?他的老师夺了我的功名,他自己......夺了我最心爱的人,你说,我是不是也该有恨?"
"可你......"
"看不出来?"他仍在笑,"这就是成人与孩子的区别:我要报仇,可我会挑选最好的时机,我不会连累无辜的人。这就是我的保证,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
屋外她一口气几透不过来。
只听屋里又是一声响,什么东西重重的砸在了炕上,少年一字字从牙缝里蹦出来:"你发誓!"
"好。"他毫不犹豫,"若违誓言,林某粉身碎骨,不得好死。"
心里原本是极乱的,听到这一句,却豁然分明,像一把匕首,利落的将心底那些自私、犹豫、不舍全都切断,虽然痛,却知是一定要的--因为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那个人--她退后了几步,待风雪将方才留下的脚印掩了,才又走上阶去,轻轻敲门:"清执?"
屋门打开,林云起略皱了下眉:"王妃?"
断云走进屋里,似并未察觉林生瞥了眼屋外雪地方才关门,径自走到炕前,向那少年笑笑:"能起来啦?看来真是大好了。"
清执煞白着脸坐在炕沿,手紧攥着炕桌角,点了点头:"还好。"
她在炕边的椅子上坐下,棉垫微温,显是方才刚刚有人坐过。她坐下去,水眸正好对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少年却别转了过去,她注意到他苍白的指节微微颤抖,便轻轻握住他腕:"王爷那里病情已经稳定了。我来找陈太医问问验水的事,顺便看看你。果然已经好多了,我和王爷就都放心了。"
少年抬眸,却是看向林云起。书生的眼望着桌上的佛像,很沉很定。
"云姨。"清执终于看向断云,眸子里清光闪烁,"你瘦了。"
"苗条好看。"她笑笑。
少年却摇头,一滴晶莹落在她石榴裙上,殷出一滩血红:"你瘦了好多......"
断云让少年靠在自己肩上,温热的感觉很快湿透重衣。她不动声色,转眸看向林云起:"林先生怎来了?"
"哦,林某也和王妃一样,是来找陈老太医的:今日是整十二天了,不知结果出来了没有?不过刚没寻着,以为他在这边,就过来看看。"他答得从容,佛映在眸中。
她看不透他沉黑的眼,却看得到一抹真实的忧心,果听他接下去就追问道:"王妃,王爷真的好些了?"
感到肩上孩子身体一僵,她忙点头:"是啊,午膳也比前两天进得多,气色也还好。"
幕僚看得到温婉王妃眼中难得的冰寒,却依然选择了针锋相对,冷冷反问:"是吗?可别像昨天似的又全吐了出来。"见她面色果然陡的一白,却仍是死盯着他,不肯放弃,偏要阻拦。他暗地里叹了一声,硬下心肠,为心中那渺茫的一线清明之光,继续道:"王妃只怕是不知道吧?昨儿就在您出去吃饭的那么一会儿功夫,王爷和我说了三句话,吐了四回。"
她眸中终忍不住有清光浮起,却仍化不开那霜雪,低声喝道:"林先生,不要再说了!"
林云起重重的转过身去,手撑在供桌上,骨节毕露。
良久静默,她紧紧搂着少年脊背,将他摁在怀里,却也再说不出话来。
半晌,"云姨......"清执抬起头来,却是一笑,"你可真的是瘦多啦。"
她感到背后林云起的目光迅即望来。
少年在她怀间,眸心闪亮如坠了繁星的湖泊,一字字道:"拿我的血去救他吧,我愿意的。"
"不......"
清执凝望着她,看见在她眼里,自己这世上依赖的最后温暖慢慢凝成了霜寒,心里翻江倒海,可不知为何,边说又边有种报复的快感:"你说过的:他是你最重要最重要的人,所以,要是你真的没能治好他,你一定会难过一辈子的。你一定会后悔拒绝我,你会恨我,更恨自己。我不要你恨我,也不要你恨你自己。"他伸出手,拂过她面上冰冷的泪,觉得自己一瞬长大,学会了像他人一样沉厚温煦的微笑:"你也是清执最重要的人啊。"
"不--"她还是摇头,反握住少年的手,眸里寒霜渐渐化成了澹澹春水,"我不能答应,王爷他也不会答应。如果能做得到拿别人的命换自己的命,那他就不是他了。"
她抬起头来,也看向一旁的林云起,静静说道:"就像十六年前,如果能让他选择,他也必定会宁愿自己去死,而让别人活下来。可别人却比他先选择了牺牲,所以,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原谅过自己......所以,如果你们真的是为了他好,就请不要再往他心里添根刺。也请你们相信我的医术,我一定治好他的。"
闻言,林云起只能长长的叹了口气。
她知他已被劝服,便低眉看向怀里少年:于她的话虽半懂不懂,琥珀瞳里却又一次水满秋池,不肯让人瞧见的投入她怀间,两只手几要将她身上衣料揉烂。
心终于落回了原位,然而酸楚却悄然漫将上来,一旁的谋士转眸看见,兰王妃眼里的水光渐渐流转成了怅惘的黑暗。
这时,忽听门上轻轻叩响,门外人问:"请问王妃在里面吗?"
林云起上去开门:"陈老大人。"
来的正是陈老太医,见几人都在,便道:"林先生,你来得正好!结果出来了:没事!所有的狗都没事!王妃啊,雪水没问题,可以饮用!"
"那太好了!"众人脸上终于都露出抹喜色。林云起忙道:"我这就回去安排,从此以后,我们这些外来的汉人啊、兵将啊就可以不用再花钱买水了,这可能省下一大笔开支。"
"怎么?"陈太医不明白,"胡人们还要浪费钱购水?"
林云起无奈的笑笑,解释道:"据说也是他们信的神灵的关系,不让他们喝雪水,说是什么'无根之水',喝了要遭天谴的。"
"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规矩!"老太医不以为然,"都靠水救命呢,还那么挑剔?我看不如这样:外头随他们去,咱们救治所里就用雪水。病人都要敞开来供应,那点买来的水迟早坐吃山空,反正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喝的是什么,先救了命再说吧。"
林生却摇头,无奈之色更浓:"王爷不会允的,是吧,王妃?"
几人便看向断云,断云倒是头一次听说这胡人规矩,还一直以为只要能证明了雪水洁净就可以解决饮水难题,听林云起这么一说,倒犯了踌躇:"就不能劝劝他们?"
"移风易俗,谈何容易?!以前还有王爷能装神弄鬼唬唬人......"说到此,林云起目光陡然一暗,忙转开话题,便问清执,"对了,你倒说说:这里头到底是个什么说法?"
少年已从断云怀里移了出来,靠在炕桌上,回答,却不看着人,道:"我们胡人有这么个传说:说是天上除了大天神胡主外,还有格萨娘娘等七十九位神仙。其中雨神青哥和风神伯木泰本是情侣,可后来冰神朔犴也喜欢上了青哥。青哥经不起他引诱,就与他私奔,但被伯木泰发现了,双方一场混战。后来是胡主平息了战火,将冰神贬到了极北之地。青哥因思念他,竟然郁郁而终。可天地间不能没有雨啊,于是英明的胡主就罚那两个痛悔不已的神祗共同担负起青哥原本的降雨之责。但二神心中都还有芥蒂,于是互相斗法,最后就变成了四季之中不仅有雨,还有雪。所以,老人们世世代代传下来,说是天上落的雪,都是冰神占上风时降下的,他抢了人家的情人,心术不正,所以降下的也是带着怨恨的不洁之水,不可以饮用,也不可以拿来洁身。否则,风神就会发怒,会带来黄沙将人淹没的。"
长长一段故事听得三个汉人面面相觑:甲之纯净莹白,却是乙之肮脏污秽。只怕是此地以贸易为主,不事稼穑,因而不喜降雪延误行程,这才有恶雪之念,多少代附会而成这等传说。不过,两族差异确实不可小视,幸亏一直没有鲁莽行事,再酿祸端。于是,老太医也就不再坚持,只林云起揉揉额角,哂笑了声:"看等他们渴极了,还这么守规矩不?"
少年目光虽空洞,耳朵却仍极好,竟听见了,摇摇头:"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没有人能违背的。来灵水之前,我不懂事,忍不住好奇,偷喝了几口汉人师傅拿雪水煮的茶,就被娘打了一顿。路上,她特地去瀚海采了冰焰花来给我服了去秽。"
"冰焰花?"另三个人里头却有两个人眼睛一亮。
"就是古书上记载'根五年,叶五年,花落花开又五年',是奇毒又能解奇毒的冰焰花?"老太医激动得白须直颤。
"不是说此花生于沧海之旁峭壁之上吗?怎会出现沙漠里?"断云一把拉过少年。
清执抬起头来,被他们看得一怔,讷讷回答:"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你们说的这种,我娘是在洱鋆海边采得的。"
这次是林云起接言:"洱鋆海乃是咸水湖,旁边原来曾有座千年前胡人建的城池,后来湖水变咸后就荒废了,现应该已风化得不成样子,大半都教黄沙埋没了吧。"
两个大夫的眼睛越来越亮--这么说,此花是有可能真实存在的咯?冰焰花?!难道这就是少年能抵抗疫毒的秘密,就是解除瘟疫的救命稻草?
再等不及,断云立刻站了起来:"我们这就去找!"
清执也跟着站起:"我帮你认!"
老太医也道:"老夫也去。"
只有林云起伸手拦住:"诸位且慢。王妃,大青海现位于敌我之间,请容林某先行布置,您再行动。"
她反应过来利害,点点头,想了想,转身对老太医道:"老大人,您老腿伤还未痊愈,就别去了吧。我在古书上看过图谱,清执又是亲眼见过的,我们一定能找得到的。"见他还要坚持,便又道:"王爷那边我不在,就只剩李骥一个,我怕他照顾不过来,您要是这边的病人都弄稳妥了的话,能不能过去帮帮他?"如此一说,老太医心里不由一沉,忙答应了,并且这就告辞过去。
房里又只剩下原本的三个人,林云起皱眉思索了片刻,沉沉看来,圆润的书生此刻看来却如一柄出鞘的利剑,道:"王妃,待会出城之后,请您委屈一下,就当自己是一名普通兵士,一切按林某的调度行动,无论发生任何事。"顿了顿,"如林某说要撤回就一定要撤回,不论有没有找到冰焰花。"
断云张了张嘴。他仿佛读懂了似的,摇头阻止,目光璨亮:"王妃,请您相信:林某愿为王爷肝脑涂地,这一句,绝不是假的。"
她再无怀疑,只是水眸深处仍有迟疑。
谋士便看向了门外风雪,停了会儿,方缓缓道:"王妃,请您记得:若您有个闪失,则纵有千朵冰焰花也救不回王爷的命。"
"六花漫空羔儿传,夜酣掬檐茗可煎。人夸江南谷帘水,我酌天上白玉泉。"素手如玉,一手执壶,一手执筅,点水击拂,若行云流水,只见杯盏之内涛烟袅袅,汤花荡漾,时而似游龙戏水,时而作双凤翩跹,一会儿又繁花盛开,下一刻又幻成了枝叶葳蕤。
再一刻,水住,筅停,汤花如流云四散,现出一汪鲜白水面。玉指纤秀,将一碗清茶托至上位者面前,氤氲之后,人五官清疏,目似流泉,隐约透着一笑:"殿下,请。"
他接过,浅啜一口:"好茶,好茶!先生可谓是'三昧手'了吧?"
点茶的人轻笑,自己也抿了一口,并不回答。
他挑眉:"怎么,叶先生是觉我们乌桓人乃是夷狄粗人,不能懂得贵邦上国大族的泱泱茶道?"
"不敢。"雪山之上,峭壁之旁,白衣白氅的汉人军师纤弱如崖上雪莲,不胜寒冷的轻咳了两声,方道,"殿下能于此冷峭奇绝之地,赏对面水天一色,享苦雪烹茶之乐,又能说出'三昧手'这样的行家之言,岂能说是不懂茶道?依在下看,非但是懂,且还比一些中原更懂些。"
"哈哈......"孑利闻言面色立霁,长笑过后,随即一敛,细长眸里光影一错,看向对面,"苦雪烹茶,不知是雪苦,还是茶苦呢?"
叶冉一怔,旋即又恢复了微笑:"原来殿下非但懂茶道,还懂禅道。"
孑利端详他片刻,露出暧昧不明一笑,又复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
他依旧是浅尝辄止,悠悠然问道:"如此风雪如此清寒,殿下于此绝地品茶,可是在等什么?"
"果然是什么也瞒不过叶先生。"他微笑,"先生看呢?"
他沉吟:"灵水之惟是铁了心不会援救朔方了,咱们这手伏兵已然落空。不过,要是今儿他真病死了,伏兵于此,倒也或许能堪奇用。"
他不置可否。
他便又道:"殿下莫非已召回了二位贤王?这是在等他们?"
孑利终于眉梢一动:"先生认为要召回他们?"
"朔方有什么好打的?不是叶某小瞧二位贤王,除非是殿下,只怕别人要拿下朔方,还是很要费一番周折,折损不少兵将的吧。但以殿下的聪明,又怎会做赔本的买卖?"叶冉冷笑,"朔方宁王虽愚鲁,打仗却有两把蛮劲,殿下何苦作了别人的挡箭牌,帮人家鼓舞士气同仇敌忾?"
"是啊,不如我现在撤兵,让你们轩龙人自己狗咬狗去。"对面人的一瞬色变落在乌金眼底,他眉峰不禁扬得更高,眸里忽然寒光一闪,"叶先生啊,你这么着急劝孤撤兵,是不是怕孤当真打下你朔方?"
叶冉咳嗽了两声,眸里波光纵横,亮出刀光一片:"叶某只怕殿下得陇望蜀,贪心太过,蹉跎了我的复仇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