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一座殿门前停下了,内廷总管在阶下整了整衣衫,方才打帘子进去,她见另一个小太监跟着进了,便也垂首跟在后面,轻轻走进殿内。
一进殿便闻见一股浓烈的药香,混着原本檀木沉厚凝重的香气,越发显得沉闷。殿里放了数个暖炉熏笼,正月里倒暖得似小阳春一般,再被这厚重香气一熏,几乎要滴下汗来,断云只觉两颊已然涨得通红,也不知是否更出于紧张。
郎溪进去很久,也不见出来。只看见四周家具的底座,金砖上映出的器物的倒影,还有肃立的一动不动的脚尖,除了里头偶尔传出的一两声低咳,整个殿宇似一潭纹丝无波的死水。也不知是不是热得,让她有要窒息的感觉。
她忍不住抬睫,瞥见东边暖阁后明黄的帐子,前头拥了一堆人,猜那便是天子卧室,忙又垂了眼。终于听见里头郎溪轻轻唤了声:"小顺子--"
她忙低头进了暖阁,眼前一片青碧袍色穿梭,知道是御医,果听郎溪道:"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她忙点头,抬头看见一银吊子就架在殿内烧着,吊内汩汩,看汤药颜色,已是好了。正要取下,便见一只青袖赶在她前面取了吊子,倒出药来。她只得看向郎溪,见郎溪看着那御医滤了药渣,便直接将药端到了床前,便接了过去,并不再看她。
挡在那明黄帐前的人头终于有所松动,郎溪端着药,向那床上道:"皇上,药好了。"
这才终于一睹天颜:明黄靠枕上歪着一清癯身影,只着了雪白素纱中单,外头披了见玄青色的龙袍,深底金龙素纱,衬得那消瘦的容颜雪一样的白,霜一样的寒--她记得上两个月才见过,几不敢相认,直到那人抬了抬睫,青羽之下寒波不过不经意的一闪,这才惊觉这便是那天所见高高在上的天子--那人与他,一瞥之间仍是似极。
顿时想到那人,记起来的目的,心头狂跳起来,却见靖平帝服了药,便躺下合了眼。
御医们纷纷退下,郎溪走过来,递她个眼色,她只得跟着出了暖阁。
太医们都依着规矩回了偏殿候传,寝宫内便只剩睡熟的皇帝和伺候的太监宫女,她看见郎溪捡起那堆药渣,看向她。她走过去,心跳越发剧烈。
郎溪开始翻看那些药渣,有意无意拨到她眼前。
断云屏着息,用目光一一辨别判断,知道天朝最大的机密便在眼前--
皇帝已然病入膏肓。她告诉自己。
药渣无误,药材和份量都无不妥。用眼神告诉郎溪。
内廷总管眉间的愁云却并未因此减少一分,她亦是。
龙床上憔悴的剪影,如她心头原本蓬勃的希望,一点点破碎在眩目明黄之间。
直到黄昏,靖平帝才醒过来,面色看上去已然好了许多。
她心便又开始狂跳,却被郎溪一记冰冷的眼神压下,只得看着郎溪走过去,扶皇帝坐起。
靖平帝的目光扫过来,她觉自己直觉的缩了下,却见他根本不是看她,而是注视着她身旁案上的一具古琴,低声道:"拿过来。"
郎溪便劝:"皇上,您这刚起,要不,先吃点东西?"
靖平帝还是那句:"拿过来。"
断云便伸手,将那琴托到他面前,见皇帝的目光一寸寸留恋过那琴身,点点波光,竟那般分明。心弦一动,立时跪下了,唤道:"皇上!"
清清楚楚的女子嗓音,靖平帝一凝:"什么人?"
她感觉那淡淡目光却像压在头顶,旁边郎溪回了句什么也听不分明,只觉四下退潮似的恍惚一下空了,只自己的心跳响得让自己心惊,待终于鼓足了勇气发出声来,声音已是颤的:"启禀皇上,臣妾乃是兰王之妃柳氏。"
靖平帝没作声,只听见床上衣料和被褥的摩擦声。
她手上古琴被郎溪接过,看过来的眼神里带了责备之意,却还是示意她说吧。
她自知是皇帝的意思,便伏地叩首道:"臣妾万死,冒犯圣驾,乃是为臣夫请罪。"
"哦?"靖平帝终于出了声,语带冷笑,"他有罪?"语气里果然是感了兴趣。
她是早准备好的,当下伏地道来:"臣夫有罪,不该因循私情,携臣妾于灵水,听从女子之见,耽误平疫之进度,以致城内瘟疫久治不愈,自身又染痼疾。虽最后上天庇佑,均得以康复,却毕竟贻误时机,耽搁救治,引起朝野议论,人心动荡。以致虽疫平,却不能明宣,虽平疫,却竟成抗旨。臣夫虽有狂悖之行,却无不敬之心;虽有轻动兵戈之嫌,却实出于保家卫国之念。臣夫举动固有不当,起因却都在臣妾一人身上,臣夫对社稷之心昭然如日月。倘若必要治其狂悖渎职之罪,臣愿代夫诛。望圣明烛照,宽宥其罪,则臣夫于沙场之远,必能竭效死力,以报君父。"
一席话说完,大半晌沉默。
她大冬天的,冷汗一滴滴流进金砖缝内。
终于,"呵呵呵呵......"靖平帝竟笑出声来,面色却越加苍白了,却是看向郎溪,"谋逆大罪便这样变成'狂悖'之罪了,呵呵,朕看大理寺卿该是这位女状元。"
郎溪扑通也跪了:"请皇上开恩......"
话音未落,便听靖平帝冷笑:"带这样的话来,你拿了人家多少好处?"
郎溪伏地:"奴才万死。"
靖平帝依然在笑:"死?个个都会拿死来要挟朕啦!"说着,声音陡然一沉,听在人耳里却如炸雷,"拖出去,杖四十。"
郎溪只是静静的叩首:"谢万岁。"
几个内侍进来,将他带了出去,立时就听见木棒捶打在血肉上的声音。
她不敢亦不能动,将额头贴在金砖上,那一点凉得似能将皮肤黏上,丝丝痛楚,丝丝寒冷,砭肤欲破。她只觉整个身体里的血都涌到了和砖地接触的那一点上,好像马上就要沿着那些针孔喷发出来。可是,却没有,沉厚的药香檀香里,终压不住能闻见的,是他人的血腥。
她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刚卯足了劲想要出言,却当先发现,失声便道:"皇上?"
靖平帝歪在靠垫上,面如金纸,一头的冷汗,右手死抓了胸前衣服,仿佛是要将一颗心给拽出来。
她意识到他这是病发,也顾不了许多,跳起来就在床旁翻找。五六个瓷瓶摆着,急忙一一打开闻过去,幸好第二瓶就是,忙倒出药来,递过去。
皇帝几已疼得失去意识,下意识的张嘴,让她将药放在舌下。须臾,手便松了些,只是仍在出汗。
断云再管不了什么,蹬蹬就往殿外跑,叫道:"郎总管!"
院中正伏地受刑的郎溪转眸见她神色,立时脸色也变了,顾不得身上血肉模糊,竟一下子跳了起来,便往暖阁里跑,看见靖平帝病情,也不顾自己伤势,又往外跑,吩咐下去:"传太医!"
却听背后断云叫他:"郎总管?"
他看了眼床上,点了点头。
断云便取出随身带的针囊,抽出几分银针便往皇帝身上几处穴位扎了下去。
待到太医们冲进来时,靖平帝仍神志不清,出汗却缓解了。御医们虽面色沉重,却也都道庆幸。连久在他身边服侍的郎溪也知道,以前皇帝虽也不时胸痛,却尚服药后片刻便能缓解,但现在却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也剧烈,一出大汗,便意味着又要抢救半天。早有太医悄悄暗示过,若痛时伴大汗,便有可能山崩地裂......
幸好,这次又救了过来。内廷总管不由看眼旁边已又垂首而立的女子,多亏她救命,但转念又一想:却又是谁引发了这次发作啊?想着想着,背上终于觉出了剧痛来。
待太医们又一次稳定了帝王病情,又一次退下,断云走到郎溪身边,轻声道:"对不起......"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眸如点漆,半点不变。
她听在耳中,却觉出另一番滋味。
天渐渐黑了下来,见靖平帝睡沉了,郎溪终于下去处理自己伤口,留她一人在暖阁外,看着一团冷月悬在半空,照亮了檐上一只只趴伏着的瑞兽,幽幽的,几分狰狞。一颗心早飞到了瀚海边疆,偌大深宫只觉像个牢笼,胸中越发焦急烦闷。
正出神,忽听有人唤:"小顺子--"
她反应过来,忙答:"是。"
一个不知品级的内侍走过来,给她一个盒子,道:"送钟粹宫去。"
她只得接过,正要迈步,却听暖阁内咳嗽了一声,她下意识的道:"皇上醒了?"随即便意识到失言,忙噤声。
那内侍便道:"还不进去伺候?"竟匆匆的就走了。
她放下盒子,走进暖阁,见靖平帝仍睡着,双目紧闭,并没有醒来的迹象。便又走出去,正遇见郎溪回来,一进门便见多了个盒子,问道:"这是什么?"
她摇头:"刚一个公公让我送到钟粹宫。"
郎溪一听,立刻就拿了过来,打开一看又盖上,招来外头侍立的一个小黄门:"送去钟粹宫。"随后又若无其事的转过脸来对她道:"记得就呆在钦庆宫里,哪里都不要去,就说是我吩咐的。"
她意识到了什么,猛然看向门口,那小黄门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红墙黄瓦之间。
郎溪淡淡道:"王妃今天出门叫我,叫得太大声了,一听就是女子的声音。"
她后退了一步。
郎溪却不再说什么。
只龙涎香烛青烟袅袅,一只只烟雾织成的龙凤纠葛在殿宇中,如幻似真。
就这样又浑浑噩噩挨过了一夜,虽思虑万千、忧虑万千,可在这沉沉宫禁之中,却只能都强锢在心底,终于明白这"紫禁"之名的由来。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一大早就忙奔了暖阁,欲进不进间,见大内总管并未露出反对神色,便跟着侍立一旁。
这天,靖平帝虽仍病容满面,但精神头却还可以,硬撑着起了床,看见她在,也没说什么,活动了活动筋骨后便走到外间,坐下翻看折子。
见他面色和缓,断云几句话不觉又提到了嗓子眼,却见立在帝王身侧的郎溪一径摇头,她怕又像上次似的连累他人,只得暂压了压。忧心忡忡又百无聊赖,无处排解,唯能眺望殿外屋宇深深,红墙重重,覆雪金瓦上透露的一片多云天空也似压得格外低,格外浓重。
不知是否也感受到了天色的阴沉憋闷,一天之内,靖平帝竟也几次抬眼往门外头望去。她不由也跟着看去,却只见昨天那小黄门所立之处已换成了另一个年龄相仿的小太监,心头不禁一颤,耳中忽听得"啪"的一声--靖平帝将一本折子扔在了桌案上--她偷瞥了眼,愈加心惊肉跳:竟是自己父亲的字!
只听靖平帝冷哼了一声:"这小子......想不到竟还有些人缘啊。"
虽未明指,却如一根芒刺,扎进听的人心里。
"就这么多了?"只见靖平帝指指御案上一摊奏折。
旁边郎溪上前,躬身回道:"回皇上,这些都是能够资格递进宫来的--三品以上官员的全都在这里了,三品以下的则由内阁先转往了天坛那头,据说不少,太子已遣人来说明了:待他先整理归类清楚了,再呈预览。"
靖平帝笑了笑:"他倒是会心疼老子啊。"
"奴才让人去打探过,这两天的折子着实是不少呢,若都一一呈上,怕也真是一时片刻都翻不完。"郎溪唇角微勾,一面上来收拾桌上的折子,一面道,"太子这么做也是一片孝心。圣上,您现在还是保重龙体要紧。"
"不妨事。"皇帝咳嗽了两声,声音里也不知是喜是怒,"不看朕也猜得到那些折子都写了些什么--呵呵,终于要分庭抗礼了?"
话说得清淡,弦外之音却极沉重,郎溪面色不由一凝,不再多言,将折子整整齐齐分成两摞放好后,便退回去肃立一旁。断云只觉铅云垂野、寒风扑面,凝立在地,连睫毛也不敢抬起,只拿余光瞥见内廷大总管的视线似也投向了门外。
可那里,始终只有不变的琼楼玉宇,空寂云天。
沉默半晌,她看不见靖平帝的目光终于看向她,只听见他沉声问道:"之惟这案子里头......有人说......有冤情?"
闻言,断云只觉一股血气涌将上来,立刻跪倒,急忙点头:"正是。"
靖平帝往龙椅上一靠,她猜到这是肯久坐静听的姿势,果见郎溪也眸清如水,面容霁和,忙感恩戴德的将沈妃即碧儿如何盗文书裱糊假证的经过给说了。最后重重叩首道:"皇上明鉴:臣夫的确是遭人陷害,蒙受不白之冤。假物证一浸即穿,作案人一问便明,只要肯重审此案,天日昭昭,圣明烛照,定能还臣夫以清白。"
"照你这么说:就是一个女人为了要报仇,而陷害了堂堂的亲王?"皇帝一手支在耳前,斜倚在案缘,一手食指似无意识的轻轻敲击着御案。
她咬咬牙,还是不得不连累了墨生,回答:"回皇上,此女身后有一江湖门派名曰'炀谷',据说野心不小,与朝廷中人似也有关联--只要加以审讯,定能有所发现。"
靖平帝没有说话,却直起了身体,已冷白如雪的容颜愈加冰寒,衬得两道入鬓翎眉锐利如刀。
断云看了,身上一颤,虽猜不透那沉沉帝王心,却还是忍不住为终于得到机会将冤情陈述而生出一丝雀跃,以为终于有望昭雪沉冤。
谁知靖平帝听完她全部叙述之后,却又是长久沉默,最后只略动了下眉峰,转眼看向郎溪,微蹙了眉心,方才那抹犀利之色便随之转瞬褪尽,仿佛只是错觉,只听他淡淡的问道:"昨儿敲大理寺堂鼓的那个......叫......黑还是白的?"
"回皇上:墨景纯。"郎溪回答。
断云一颗心顿提到了嗓子眼:回府之前,她便与墨生商定下计划,由她进宫面圣,墨生则配合她父亲在宫外活动,制造舆论压力,迫使审案者不敢轻下判决。定计时墨生便流露出击鼓鸣冤的打算,但他身无功名,白衣击鼓,召六部九卿重审,必要先滚钉板,因此被她坚决的否决了。却不料墨生竟还是背着她选了这艰难一途--难道,难道是案子竟已被判下,所以不得不采取这激烈手段?不管想到哪一头,方寸间都亦是千疮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