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至尊却只轻飘飘的嗯了声,又问:"还关着?"
"是的。"
靖平帝点了点头,食指在桌面上轻轻叩击了两下,随后居然将扔在一边的柳氏折子又拿过来放在面前一摞折子最上,言道:"好。"
人心随帝王轻轻几个动作忽上忽下半晌,然而等了半天,也再未等到下文,这才反应过来:竟就这样嘎然而止!断云只觉一股热流已在胸腔里肆意横流,无论如何也要出言,膝行两步,问道:"皇上......?"
靖平帝抬睫看了她眼,居然笑了笑,只是那笑比外面的冰雪还冷:"有什么话,让他自己回来说,别净连累别人。"说罢便起身离座,竟拂袖而去。
断云要跟上,却被郎溪一记刀锋似的眼神阻止,只能眼睁睁望着那明黄身影消失在殿外冰天雪地之中。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她在钦庆宫内等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觉一口气梗在胸口,几要窒息,也顾不得他人叮咛,便走到了殿前院内,深深吸了口空气。寒风凛冽,比起朔北荒漠,自不及那粗粝狂暴,却有一份独特的冷冽--风刀霜剑,今日才知真真是最恰切形容!正月过半,繁华京师,却是一生之中最寒冷的一段光阴,风透肌骨,不由想起那远在天尽头的温暖怀抱,换来一阵更钻心砭骨的刺痛。
忽然,听到两声飘渺的,似乎琴音,为寒风割裂,不能辨分明。神思却不由被其所吸引,只觉那琴声横碧落,遏行云,如一根钢丝,虽细却韧,她凝神倾听半晌才找到来源--渐渐晴朗了些许的天空下,皇城最高的楼阁上,依稀有抹明黄色的影。
是圣上?几不敢信,却又不能不信--此地此音,也唯有那人间至尊方能登临方能弹奏--可他又为何要去那里?这般赢弱病体,岂能耐得那高处不胜寒?不惜油尽灯枯,登上这至高至冷之处,究竟是为了看得更高,还是更远?
她想起来,曾听说过,皇宫内最高的建筑叫做"五凤楼",登高远眺,能看见整个皇宫,甚至京畿。
这就是所谓一览众山小?这就是一颗帝王心?不知为何,想到此时,眼前忽有浮现出前头皇帝多少次往殿门外张望的眼神,似漫不经心,又似片刻凝神--
可惜终无人能辨清。
断续声随断续风,在这呼啸北风里,即使是天子的琴声也为造化撕扯得支离破碎。
更何况是那么高那么远,世上并非每一首弦歌雅意,都有高山流水知音。
她听着听着,忽觉悲辛。
一直过了晌午,才见靖平帝终于回返,面色似乎又差了一些,一手搭在内侍肩上,一手按着左胸,一回寝宫就直接往暖阁里去了。
断云忙询问郎溪皇帝是否又犯病,郎溪却摇头,这才知这按胸的动作已然是帝王的习惯--即便是天子,也有着与凡人一样的恐惧担心--她望着已在御榻上紧闭了双眼的苍老国君,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一句也再说不出来。
只能还是如常样帮郎溪检查药渣,煎药端药,终于等到靖平帝睡熟了,郎溪递过来张纸,嘴里道:"看看这方子。"
她低眉一看,上面却写的是没头没脑的四个字:"鼓静柳动。"
沉吟半天才想出话里含义:"鼓静"应是说墨景纯并未敲成鸣冤鼓--他既已下定决心,到了大理寺衙外却未成功,定然是被人拦了。联想到靖平帝早前所说的话,估计墨生大概是被人抓了吧--可又是谁抓的呢?她凝神猜想,只道于此事,郎溪知之甚详,难道是......终于没敢往下想;而所谓"柳动"自然是指她父亲的上书。她清楚,这是父亲及他身后的清流在制造舆论--满朝遍野已散播够了对兰王的污蔑诟病,当有一股清流洗涤风气,以醒人心。这两件事本是相辅相成以造声势,从而公然为之惟叫屈,迫使朝廷重审此案。可依现在这情形,没人去喊冤,自然不会有什么重审。教人虽为墨生放下半颗心来,却复又为那人提起半颗。
可是......她忽然想到:不重审是不是也意味着至今也还仍没有宣判?!为什么那些气势汹汹的人忽然又不动手了呢?真是畏惧清流的力量?还是......不由望向金殿中央高高在上的空空帝座,她不知胸中流淌的冰流究竟是忧是喜,只头一次真切的感受到所立之地所涉激流意味着什么--所谓帝王心术,如此叵测,令人胆寒。
不由看向郎溪,只见他从容的将纸头拿过,在烛火上点燃了,火光明灭在他点漆眼底,却再无下文。
饶是如此,她已然感激不尽,并不追问,转而又去检看药渣。
郎溪转过眸来,看着她有条不紊动作,眸里火光反而一跳,一松手,纸灰散在空气里,忽然轻声说:"你写副方子吧。"见她惊愕,便笑:"王妃怎么如此不自信?你在灵水平疫的事,连皇上都知道。"
不料闻言她却顿时凝了眉,温婉水眸亦难掩抹犀利神色:"这么说--皇上是知道那里病好了的?"
郎溪避开了她的目光,拿起旁边琉璃灯罩罩在烛火上,手指轻轻拨了一拨,镂空花纹的影子拂掠过他白净的面庞,沉默半晌,方道了声:"别急。"顿了顿,又叹了口气,"皇上也已经不能再着急了。"说罢便松了手,一线火苗在那终于安静下来的灯罩里闪出幽微的橘光。
深夜的宫宇,静得仿佛连根针落下都能惊醒谁的梦。
断云望着那灯烛,想了好一会儿,慢慢低下了头去,又缓缓的抬起来,道:"太医的方子已经很完美了,我再辅以针灸试试吧。"
郎溪没再说话,只自回了暖阁,一夜未再出来。
断云则搜肠刮肚研究了一夜方案,第二天见靖平帝一醒,便自请为帝君针灸。也不知郎溪是怎么劝的,皇帝竟同意了。她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出的施完了针,靖平帝长长吐纳了几番,大约觉得身上的确舒坦了些,精力也似旺盛了几分,起身在寝宫外间踱了几圈,眼波仍不时往门外飘,最后终于走累了坐下,也不看折子,只让郎溪抱来了纹琴。
鹿角灰胎的古琴,古朴典雅,靖平帝双手摁在弦上,缓缓闭目。金兽口中吐出瑞脑香烟,将那冷傲轮廓渐渐融化了,烟雾飘渺中,玄衣的帝王清寒幽闲有如一抹剪影。她望着,一瞬间真如望见那魂牵梦绕的人--世上怎会有如此的相似?清峭鼻梁,水痕唇线,单薄下颌,形单却魂厚,清远更孤单......只是,那人的眼是温的是暖的,是一块润泽丰美的碧玉--她知道,而不是眼前--似冷月寒山......
她听见旷阔的殿宇中,帝王的琴声幽幽响起,弹的是一首不知名的乐曲,她之前从未听过,却能听出这曲子描写的是水。
琴音漫漫,先涓滴而汇,渐行渐远,至月涌江潮。碧波滚滚处,自水涨船高,整个宫殿乃至整个紫禁仿佛都被这水给托载了起来,身边的温度仿佛也跟着又降了一些,恍惚是水流带起了华服广袖,飘浮轻扬中,谁人涉水而去,又谁人涉水而来......
独登幽州台般的孤寒,世间第一份的高远,如松风,如空谷,如大海--
天覆地载,似能坐拥一切,却又寥廓到近乎寂灭......
只听那琴音漫漫,如一带江水滔滔东去,万古悲愁都似要跟着这东逝之水奔涌入海,可这绝顶之地万人之巅又究竟悲从何来,愁从何来?
正在此时,琴声噶然而断--
"铿"一声金石动容,竟是一根丝弦断裂!
她连忙转眸看去,只见靖平帝端坐不变,任郎溪上来用丝帕摁住了被琴弦划破的手指,眼睛却盯着那根断弦,面上不知掠过抹什么。
断云一愣,好一会儿才看到郎溪在对她使眼色,让她先出去。她只得退出门去,看见一名身着她从未见过的官服的男子擦肩而过走进殿去,腰间一枚金光烁目的腰牌,竟不用通传。
过了好一会儿,才见那男子出来,又匆匆而去。
正揣度此人身份,忽听里头郎溪在叫:"小顺子!"
心一紧,她走进去,见靖平帝已然昏厥在椅中,急忙奔过来找药施针抢救。接近皇帝时,医者敏感的闻到股恍惚血腥,眼见帝王指尖似凝有什么,正要询问,却见郎溪已然发现,掏出丝帕擦去那一点可疑暗色,对她道:"方才琴弦划破的。"
她一心救人,也就没再问,后来才想起靖平帝被琴弦割破的并非是那只手,更才知那一点暗色,正是所有心碎心死之草蛇灰线。
忙碌中,感觉郎溪似乎看了她一眼,抬起眸来,却见他已转身在往外走,边走边道:"叫太医!"不及在意,转而忙于救治,指尖触到皇帝的脉搏,散乱如断弦,惹得她心弦也无端绷直到了极限。
幸好天子或真有上天庇佑,竟又一次化险为夷。
断云一头大汗也来不及擦--虽御医们赶来后,便将救治之事交与了他们,但她还是立在一旁,屏气凝神看着,帮忙递这递那。也不知提心吊胆忙碌了多久,终于看到靖平帝清醒过来。她这才松了口气,悄悄退到一堆太医之后。
却没料,便是隔着那许多人,还是那样清晰的感觉到了谁看了她一眼,不敢抬头,知那沉如山岳的感觉只能是来自皇帝。
听得刚刚苏醒的靖平帝艰难的说道:"让他走......"
郎溪应了声"是",过来推推她,断云这才知道是让自己走,不由诧异,忙看向床上,却见靖平帝已然又闭上了眼,如一座石雕,再无丝毫反应。愣怔间,已被郎溪推了出去。
不甘的在殿外徘徊良久后,见郎溪又探出头来,见了她,也不解释,只招招手,竟又让她回去。
断云虽满腹疑惑,却还是跟了进去--大约靖平帝这次情况格外不好--见有三四个太医守在殿内,一殿的浓郁药香。
郎溪没让她进暖阁,但每次端药、翻看药渣都要在她面前经过。深暗殿宇,唯明黄颜色在暗夜里闪现出一点幽微光芒,明灭中,她感到每个人的影子都是那么模糊,影影绰绰,隐隐约约,忽然无端生寒,不由自主的看向病榻上的君主--
恍惚是错觉,灯花一闪中,竟有一点莹亮自那寒月般的面颊上滑过。
转瞬即逝。
当她眨一下眼再看去,已然什么都再不能见。
夜风流转,当空一轮冷月。已有好些天没落过雪了,庭前残雪都已被清理干净,只剩斗拱勾檐上还留着或厚或薄的一两点残碎,月光洒落在琉璃瓦片上,像澹澹的金波,还有一些洒落在庭院里的金砖上,如一汪汪清水。四周都是寂静的,偶尔一两声响,是檐下的铁马金铃,被风吹动了不得不摇晃起来,却也知要收敛似的,一两下便绝了,反更凸显了那幽寂。
这一切,都只因这个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已沉入了梦境,似乎整个帝国也跟着他陷入了一片无边的深静幽暗之中。
断云倚在钦庆宫的殿门口,望着院里泛着水泽的地面,贵重的金砖在月光里映出的波纹都那样的炫目,可再怎样的华美却也都被拘在这一隅宫苑--难怪,他会想逃离--想起远方的那个人,虽天涯海角,却是一样身困围城......不知怎的,忽又想起里面沉疴的帝王,指尖那一点诡异的暗红,心弦莫名"铮"的一声。
远方传来轻微声响,她抬眸,只见漆黑夜空为一点莹白点破,扑朔间渐渐近了,原是一只洁白的信鸽,飞越过月色,如同穿越过层层波浪。冥冥中,心里那弦像被谁牵引,她不自觉的伸出手去,鸽子落在她掌中,足上缚着一根细小的铜管,泛着幽冷的光泽。借着月光,她看清那铜管上的飞鹰纹记,与白天所见那人腰牌上的一摸一样。
"先别拆。"身后低低的一声。
她一惊,几尖叫出声。
郎溪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见她回眸,做个噤声的手势,从她手里接过那信鸽,查看四周无人后,道:"跟我来。"说着便自去了。
通往偏殿的步道宽阔,顶上也是琉璃金瓦覆盖,因靖平帝素崇古风而恶奢靡,两旁精雕细刻的铜制烛台都暗着,原本透露烛光的地方空洞洞的,像是漆黑的眼睛。道上二人均未持灯,断云只见一抹黑影于前面引领着,走得很慢,似乎有什么令他的脚步迟疑不决,往日的款款优雅,今夕透出种异样的凝重。步道尽头的偏殿也黑着灯,夜色里只露出黝黑的轮廓,感觉他们就像是要从一方黑暗走进另一方更深的黑暗里,脚下不由就慢了下来。
前头郎溪已走到偏殿门口,一回身,却没料她还行在步道上,晚来风急,步道轩敞,夜风带起那衣袂飘飞,年轻女子的身形便显得越加单薄了。无声的,他叹了口气,却还是从信鸽腿上解下铜管,走进殿内,点燃了灯烛。
断云扭头看了眼于转瞬即逝于夜空中的白影,方跟着进入。
一盏孤灯照亮下,见殿内陈设十分简单,几张桌椅,几副挂轴,约莫是平常官员候见时的场所。郎溪将她引到桌椅旁,过了会儿,沉沉的叫了声:"王妃。"
她抬起眼,见他手上铜管寒光一闪,竟有些刺眼。
"既然被王妃撞见了,我也就不瞒了。"郎溪不知何时已取出了铜管中收藏的密件,一向浅笑怡然的大内总管面色从未有过这般沉重,将布条放到她手上,"这是飞鹰使从灵水传回的消息--因西北普降大雪,鸽子倒比人晚到了一步--是十五日晚间的讯息。"
轻飘飘布条忽就沉得不能承受,她看见上面文字都是暗语写成,不能分辨,却仍觉得重如泰山,郎溪似知她心思,翻译道:"灵水城破,乌桓军已杀入内城。两军混战,未见兰王。"
像被火灼了似的,断云丢开那布条:"不......不可能......"手上一空,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然颤得那样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