咆哮声震得雕梁画栋都似微微颤动,皇帝一问接着一问,如万箭齐发,射向虚空,可回应他的偏偏是永远的沉默,他已再没有机会去向那双墨玉眸子问个究竟,只听见自己心弦如弓弦嗡嗡震颤,几乎就要断裂:"他以为他是谁?他是一个书生、一个清流,还是一个武夫?他是亲王,是皇子,是朕的......亲生骨肉!他不懂'治大国如烹小鲜',什么都不是一腔热血能解决的吗?他不是平时伪装得很好吗,温文尔雅,跟朕说话都留着三分,跟人交往更是不交半点真心,怎么偏偏到了这个时候就犯傻呢?他将朕看作什么人,啊?让他失望......绝望?让他宁肯死在边关也不肯回来见朕?!" 说到此时,暴怒的帝王突然刹住。
断云看见他额角青筋都在跳动,九州风雷,万马齐喑,艰难收势--双唇紧抿,可全身的肌肉骨骼却都还在咆哮--她知道,这样的生生收住,只因怕她也添那一份伤心。她想起那夜自己的父亲,也是同样被气得面色铁青,最终却还是什么都答应。
柳侍郎在第二天官员过年之后照例送进宫恭请圣安、答谢天恩的贺表上作了特殊的记号--能成为君王股肱,内廷外朝间自早有暗通款曲的路数。果然,接了信的郎溪很快便来将她引进了宫。而他自己则很快便向天子更向天下亮出了为女婿鸣冤的奏折。
也想起临进宫时,父亲的目光,充满了责怪,现在才明白那是份不肯言说的疼爱--怪只怪怎就不肯再在羽翼下依赖?!怪只怪相见时难别亦难......
于是,她迎向震怒的帝王,淡淡一笑:"可他在用生命保卫的,不正是他父亲的江山?"
皇帝一震,盯着她,目光如火光陡然一闪:"你......已知道了?"
她点点头:"皇上的一片苦心,臣妾铭感五内。"
靖平帝坐了下来,良久,兀自一笑,瞳里火光尽灭,一瞬间,竟似又老了许多。
外面天蓝了起来,风轻了起来,冰雪终于开始消融,梅花想必也快盛开,只是,心里那个人,已经永远回不来。
为什么还要问呢?问到底是恨,还是爱?
就算是恨又怎么样呢?
只要他能回来。
只要,他能回来......
春风初起的正午,暖阳里,她的泪眼里,垂暮的帝王泪水慢慢的滑落下来。
"如果皇上真的心疼那远在天边的骨肉,便请告诉他吧--"她缓缓叩首下去,"这世上仍有一脉清流在。"
靖平帝良久沉默,那些不小心脱离了控制的眼泪已经风干,玄衣之上已又恢复了帝王那深沉凝寂的容颜,仔细看,才能发现那苍白中又多了几条纵横,那是风干后的干燥又将一份苍老镌刻在那眉宇之间。又过了很久,他低下头去,看向桌上的白纸。
断云站起身来,又拿起墨来研。
皇帝抬睫,撞上女子黑白分明的眼,一瞬的刺痛,阳光晃眼,仿佛看到二十多年前,自己松手的瞬间,孩子仰起脸来,一声"父王",清澈的眼底,隐约有泪光莹然。太庙里供奉的祖先,神灵们审看的双眼,上天飨用的缥缈香烟,皇家仪仗铺排出的威严,在那一刻,忽然就全视而不见,在那一刻,几乎就要伸出手来,紧紧拥在怀里,再不松开!
已成为一国之君的人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却看清了:那一刻,自己只是将手拢在礼服的滚云龙边大袖里,握成拳。抬起头来,自那建筑在人间至高处的华美宫宇看去,皇城不过是小小一隅,天下,也不过是海天尽头的线条圆圈,若拥有了这些,还会再失去什么?!
如今才知:这手里已经富有四海,却再握不住那小小的手......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二十多年后已变得如此苍老而衰弱:"儿女们心里......到底是希望父亲怎样啊?"
断云微笑:"他们只要父亲能对他说:孩子,你做得对,爹爹相信你。"
皇帝将那双掌握天下的手覆在了自己面上。
她便又重新低下了头去,一下下,均匀的,如晕开一抹漆黑的夜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手里的墨只剩了一半,砚台里已汪然欲滴时,忽听皇帝道:"琴呢?"
她怔了怔,还是放下了墨,取来了古琴。
靖平帝将琴轻轻的放在了膝上,慢慢的理顺那些丝弦,琴弦映着阳光泛出浅淡的金光,像是原野上静静流淌的平缓河流,又像是记忆最深处那永不老去的身影,永不变白的青丝......他静静的微笑了起来。
殿内所有人就跟着他这般静静的站着,直到暮色浮现,他也并没有弹奏,也没有松手。
只有浩浩长空仿佛能了解这孤独帝王的心思,一抹如血残阳勾勒那身影,不言不动,无悲无喜,天边却有层云悄然翻卷......
依照轩龙皇家传统,直到正月下旬,整个郊祭才算全部完成。依着惯例,这一日,参与祭祀的皇室成员和群臣便要带着浩浩荡荡的仪仗自天坛返回。于是这天一大早,自城外到禁宫门前,各条干道便开始清洁打扫,以黄沙铺地,不过却未支起帷帐跸路,由是,京中好事之人不禁纷纷揣测:莫非能得见天颜?
上一次见到龙颜还是数十年前的事情:是太平天子太宗皇帝,即位之初便遇上西北大旱,时正值景帝刚刚弃位,生死不明,传说纷纭。对此天灾,市井之间自也不免生出颇多议论,太宗却并未加以约束,而亲往天坛为民祈福,来去二十余里皆坚持不乘御辇,率领百官步行。三伏天里,百姓只见那浩浩队伍,无鼓乐仪仗,仅统一的蓝色布袍墨色腰带,为首的青年沉稳端静,虽无兄长的灼灼风华,却有一份真挚的担当。当他迈着虔诚而坚定的步伐一步步走过阳光炽烈的街道,走过挥汗如雨的人们视线,即使没有后来那场果然从天而降的大雨,也已经赢得了民心。
这一次,又是哪一位要将圣贤样貌显露于万民之前?天蒙蒙亮的时候,道路两旁就已经站满了伸长脖颈等待的百姓。终于等到天光初现,只见城门大开,彩旗伞盖、开道骑从迤逦而入,城门内外顿时就静了,只听见车轮辘辘,马蹄得得。万千蚁民匍匐于地,只敢于那车马声碎中悄悄抬眼,见旌旗次第而过,描龙绣凤,蜿蜒如天边流霞,千乘万骑逶迤数里,似无尽头。
天家气派绵延而至,两旁趴伏的人群中偶有交头接耳,也是啧啧感叹这富贵豪奢,只听一人小声道:"好大排场!中间的大车,那是皇上吗?"
"这你都不知道?"另一人将声音压得更低,却掩不住知情的得意,"万岁爷最近身体不好,这回去郊祭的乃是太子爷!"
"哦......诶,那......那就是太子爷?"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玉辂之后缓缓行来的人潮,只见为首者着九章衮服,九旒冕冠,云龙玉佩,礼服庄严,步履沉稳,旒珠之后隐约能见一张富态脸庞,凤眸细长,似总含笑。
"这就是储君啊!"人群里的窃窃私语不由多了起来,"好像......不如前头兰王......骑着白马,那叫一个英武......"
"嘘--造反的人,你也敢提?!"人忙提醒。
"不是又说他是冤枉的吗?"
"谁知道呢......上头的事,不明白......"
"还是太子爷看着和善。"
"可不是吗,听说这次步行回京,就是替圣躬龙体祈福......"
"那可真是个大善人哪......"
"但愿吧......"
蚁民的私语淹没于尘埃之中,煌煌气象包围的天家众人自不能听见,极目处,唯只见天下万民臣服于前,大好河山于曙光中相待,随侍在旁亦一身衮冕的廉王也感到了心跳隆隆,偷眼看向太子,只见储君面无表情,目光直视前方,落在极辽远处。晨雾弥蒙之中,似乎是恢宏紫禁于皇城之巅露出一角峥嵘,但下一刻雾气翻涌,便又什么都不能看清,那眼里便只剩下了一片苍茫,似乎是天,又似乎是云。止不住的想起就在一个时辰之前的情景--
天色半暝之间,浩荡仪仗已然整齐的排列于天坛圜丘之外,晶莹露珠在作礼仪之用的斧钺剑戟之上反射出点点寒光,远远望去,色如鎏银。他已着好了全套衮冕,与所有在夜风晨露中肃立的官兵宫人一样,只待那一人出现。
但太子所居的宫殿内久久不见动静,唯通明烛火证明储君已然起身。就在人准备上前催促之际,殿门突然打开,一道影子如疾风般拂过人影憧憧,在人们反应过来之前,那影子已拉过匹骏马,飞驰而去。
他略一愣神,立刻反应过来,跃马跟上。两骑穿越暝色,也不知行了多远,前面一骑突然停下,他忙跟着勒马,只见雾色之中隐现一片梅林,虬屈枝干,半开花朵,一时间天地静极,安静得似有些寂寞。
一马当先的人望着若隐若现的花树,厚厚的水气里,神色竟也似现了一瞬的萧索。
他忍不住提疆趋近,问道:"大哥,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马上的太子只着了中单,外头披了件裘氅,也未戴冠,听到他问话,也不回头,以马鞭信手一指:"你看那花树灼灼,与咱们仅仅一墙之隔,可若不出来,就一辈子也见不着。"
平日里最多嘴多舌的人此刻却忽接不上话,只能"嗯"了一声。
过了会儿,才听见太子又问:"还没有叶先生的消息?"
廉王心中一动,摇头:"没有。人没回来,鸽子也没回来。"
这次是太子"嗯"了一声。
"没回来就没回来呗,反正西北的事都已经解决了。"他便安慰,却见太子仍面色不虞,因问,"大哥,怎么终于要回京了,你反倒不高兴呢?......是老爷子昨儿那几道旨?"
太子摆摆手,似是不愿被扰了这雾里看花的雅兴,衣袂于晨风中翻卷,良久,方道:"都是密旨,却叫我明发--给之惟平反。"
廉王"诶"了一声,想了一想,又觉得并不意外,便道:"一个死人,再说尽好话,又能怎样?大哥不妨就送个人情吧。"
太子终于转过脸来,长眸冷冷漾出一笑:"要是我们死了,老爷子会有这份人情吗?"
他身上一寒,不由自主说道:"那就......按下?"
太子挑眉:"你不怕老爷子?"
廉王先是瑟缩了下。晨风起,雾气漫,疏影横斜,马上二人裘氅翻飞,冕服肆卷,一阵玉佩琮琮然。他忽然也笑了,望着那难得露出闲逸之态的长兄,回答:"怕。可现在除了大哥您,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呵呵呵呵......"太子闻言长笑,看了眼嫡亲弟弟,又转过了脸去,"有长进了啊!不过,你那句'按下'却还是太鲁莽了。老爷子的面子咱还是无论如何都要给的--等回京就发明诏,宣布灵水疫平--反正前头焚城的旨意也是拿谕旨的名义发的,现在自相矛盾的还是他。"
"那......之惟呢?"他忙问。
"说你还嫩吧--"太子呵呵笑着,"老爷子最强调什么?治国以法。之惟到底是无辜还是有罪,岂能是一张嘴就说了算?既然现在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那就让他们把证据都亮出来,到大理寺堂上去吵,到朝廷上光明正大的去吵,本宫给他们机会!"
"那结果......"
"结果?"太子回头,"死人还需要结果吗?"
他觉脊背上像被冰划过。
"活人才需要吵个明白呢。"太子笑了起来,"不妨想象一下:为了对付那帮牙尖嘴利的清流,将有多少股势力、多少的门阀要忍不住在这戏台上一一登场。沉在水底的很快就会都浮上来了,轩龙朝的朝局怕再不会有这么清爽分明的一次呈现了。"
"大哥......"他于马背上长拜,作出求教之态。
太子居高临下的睨他一眼:"这一吵,就什么都吵明白了:吵输了的,是死路一条;吵赢了的,也是全军覆没--他们会被关上结党之名,逐出朝堂--"见对方仍不解,便笑了笑,"这才是老爷子要我给他的面子!他才不肯让我舒舒服服的接下他的宝座:他要我必须抛掉所有的倚仗,一穷二白,就只能倚靠他的力量,走他要我走的路。"
"那......母后他们呢?"同胞兄弟不由相问。
"还不明白吗?老爷子恨的就是这个啊!"太子冷冷说道,见对方像被迎头痛击了一棍似的僵在马上,叹了口气,转过眼去,雾色中,隐约点点,似血似花,低声道,"这么想你会不会好受一些?老爷子其实不是不待见咱们,只怪咱们生错了妈。老三其实吃的也是这个亏,谁让他舅舅风光?他们越风光,他就越不招老子疼。老爷子平生最痛恨的就是门阀私党尸位素餐左右朝政,他生怕他一撒手,江山就落到外姓人手里了--他也未免太小看了我!"
似乎是笑声在晨雾弥漫间回荡着,却有藏不住的暗哑,他凝视着前面的背影,第一次觉得那从小仰视的身影其实也并不是那样的高大,玄衣白马,一骑独立,四周是那样的空廓。那一瞬,他竟想到了他们的父亲--那"万岁""万万岁"的孤家寡人。而这样的想法,让他心头猛然一凛。沉吟了下,便又问道:"大哥,可万一要是清流那头吵赢了呢?难道真要宣布说之惟无罪,是受人诬陷?那咱们前头那些个动作,可未必不会被牵出来点什么来啊。再说了......"他顿了顿:"他要是万一没死呢?"
太子脖子转了转,却最终没有回头,只轻轻冷笑:"他怎么可能无罪呢?"
明知人没回头,他却还是垂了眼,道:"那老爷子那头怎么交代......"
"还需要和他交代吗?"太子无声息的笑了起来。
他不敢抬头,却仿佛能感觉一柄沉重的刀缓缓的静静的扫过面前。
太子终于勒马转身,眯了眼,浑身上下还是透出往日那股平易和蔼,眉宇懒散,仿佛只是个赏花归来的世家公子,笑道:"不早了,别让人家老等着咱们。"说着,便催马扬鞭,踏上来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