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云在镜中见了身后众人退出的情形,也笑了笑,不动声色坐下,任她摆弄一头青丝。
"夫人的头发真好。"紫菀边梳边道,"请问夫人,想梳个什么髻?"
断云被问得一愣,想了想,反问:"你觉得今日当梳什么合适?"
听她征询,紫菀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回道:"王爷说过了,让您今日只管休息,并无它事。依紫菀看,您大可顺着己意,不必太多顾虑。"
这一说里已是委婉带出了这日安排,断云便索性问了:"那依着府里规矩,今天可需前往拜见于谁?"
紫菀便道:"夫人当是知道的:王府之中乃是太妃最尊,王爷事母至孝,每日晨昏定省。不过,太妃性喜清静,除了王爷之外,并不爱见外人--先前我在她身边伺候时,她便是这个脾气。"
断云哦了一声,已隐约猜到她的身份。
只听紫菀又道:"不过您也无需担心,太妃是极和善端静的,对人并不苛刻,夫人若觉不去拜见与礼不合,不如下回等王爷前去问安时,央他带您同去。"说着抿唇一笑。
提到之惟,便不由又想起昨晚场景,他人语中暧昧却哪及自己心头疑惑,断云哪敢在这话上再多纠缠,忙又问:"那其余人呢?"
"回夫人:沈妃住在梅苑,与太妃居处最近,因现下沈妃理着内务,太妃也爱她沉着谨慎,时时招去有商有量。所以依紫菀看,夫人也不必特意去梅苑,估计去拜见太妃之时,便能顺道见了沈妃。而至于桂苑里的那几位,夫人就等着指了院落以后,她们上门来看您吧。"紫菀眉目清明,言语利落,三言两语中已将府中关系梳了个大概。
其中尊卑冷热一听便知,断云估摸桂苑里住的应是兰王爷随性而收的姬妾,联想起自家处境,眉已先过心尖皱起。
紫菀瞥了镜中一眼,黑眸一转,笑笑言道:"不知夫人爱住哪一苑呢?待会王爷问起,您可要先想好了--除了兰苑,余下三苑之中都还留着精致院落,不如紫菀先给您说说,要不,干脆带您去转转?"
断云微愕:同样没名没分,却为何如此境遇两别?面上却只是微微一笑:"还是听你说的好。"
"好。"紫菀点点头,"那紫菀就边梳边说--给您梳个涵烟髻如何?"
涵烟髻相传来自魏明帝宫中,发饰并不复杂,却因是北朝传入,因此在中原看来便多了几分清新旷达之感,流传百年,仍是长盛不衰。紫菀巧手三翻两下,已是盘好了发髻,再添了几根金钗步摇,东西不多,大都造型古拙,精雕细刻间天家气派隐约其内,却也并不显盛气凌人。
如此摆弄了一番,便到了午膳时间,听说之惟多半是回不来的,断云心道原也未曾多做指望,便自按了府中规矩用了餐。一顿饭下来,看见紫菀在旁微笑隐隐,知道自己动作气度应还算得得体合宜。
吃完了便又和紫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会儿话。兰王府中四苑花木是早就朝野闻名的,此刻身在此山中,听紫菀脆生生的一一介绍,滋味更是不同:什么"梅苑"三季清静冷淡,一场冬雪一降,便如换了个天地,银装素裹之中暗香浮动,疏影横斜,太阳一出,照得枝上积雪将溶不溶,花中芬芳若有若无,人在其中真如痴了一般,主人兴致来时便宴宾客--先头也曾时时满园高朋,后来到了现今,便多是只请几个相熟王爷世子,比起从前热闹自不可同日而语;而那"兰苑",反正是从大将军王在府时便是禁了外人的,如今便更无可提,只道每逢春来,苑中幽香四溢,尤其月夜,只觉如诉如泣;而"桂苑"之中花木最多,不单是桂花,还种了玉兰、海棠等等,意在"玉棠富贵",人住得也杂--紫菀说了两句,便匆匆带过;最后便说到"荷苑",苑中自是藕花满池、碧盘遍地,更难得的是池中引的乃是活水,这在诸王府第之中可占了独一份,但在前人手中却也并不算重视,大将军王求了恩典引水造池之后便未再多加整饬,倒是兰王承继以后,才又多建了"流杯亭"、"待月轩"数景。四苑美妙,其中好处只合自己亲身见识,饶是紫菀口齿伶俐,直说了近一个时辰也未能道尽。
断云听着,心道今后便是这样消磨了:苑中美景自不愁有细细玩赏之时,莫说四时四景,便是一天十二时辰,也是景致不同,春去秋来,足够慢慢琢磨赏析。见紫菀已说得口干舌燥,便随口问道:"能不能给我找几本书?"
"哎呀,夫人这可是难煞我了,紫菀不识字呢。"这回紫菀却露了踌躇,"再说了,府中藏书都在藏书搂里搁着,要不就在王爷书房里,您教我怎么去给您找啊?"
她想了想,直觉先排除了之惟书房,便问:"那藏书搂在哪儿?"
紫菀有意无意的剪合了下长睫,一字字道:"兰苑,重芳阁。"想着,又补充了句,"那里,也算得曾是王爷儿时的一处书房。"
"现在呢?"断云问道。
紫菀抬头看了她一眼,面上掠过抹诧异的神色,想了想,才答道:"后来,就只用来放书了。"
断云哦了一声,只听紫菀又道:"也就是孤零零的一座楼,除了放书用,也没人进去。"说完,听见断云又哦了一声,偷眼细看她神色,仍是无甚变化,紫菀虽心下更奇,却也知她应了就是应了,定不会再去惦记那禁地里的书阁,也就放下心来。眼看着这妆容整齐的新夫人,手里端着一杯香茗,以无可挑剔的端庄静静的端着,眸子在望向窗外,然而窗却关着,只有映在雪白窗纸上的日影一点点的向下歪斜......
紫菀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直觉的,她觉得这位新夫人不该是这样的,可这样完美的坐姿仪容神态,却又是哪一点错了呢?心念一动,她走到外头去,过了会儿,便带了样东西回来,递给断云:"夫人,您要不看看这个?"
断云看见她手里拿着的一本佛经:"这是......"
"这是前几日王爷枕边搁着的,想是王爷睡不着时翻看的吧。后来布置新房,紫菀便替王爷收了,还没来及禀王爷是送回书房还是仍放这里。您不是想找本书吗?这个行吗?"说着,声音竟小了去,因为目不识丁,她头一次不知自己是否揣摩对了上人之意,露出些微窘意来。
断云接过那佛经,一面随手翻阅,一面道:"好,真是谢谢你了,这一本足以打发时光了。你先歇着去吧,我自己看会儿。"说话间头也不抬,但欣悦之意已在话中露了十分。
紫菀心下顿时宽慰,裣衽为礼,依言辞出。临出门前,又复看眼暖阁之内,兰王新妇一手支在太阳穴处,一手握着书卷,身形舒展,眉睫恬淡,看了不由一笑,终于走出门去。
这日朝里事忙,回到王府已近傍晚。
铜矿并着私钱之事终于被揭到了明面上来。之惟是知道成倬这个人的,打从十多年前他刚是个御史的时候便是以直言不讳出了名的。照理说,这样一人难在朝堂久立,但他每回上奏倒是分寸把握奇佳,何是风闻何是有据,向不含糊,字字都站在理上,所以恨他的人也拿他无法,再加上今上靖平帝行事硬朗,喜听诤言,他这官倒一路做大了去,如今已是左都御史。所以今日早朝他一上本,便引起了无数关注。
"'王府私造,官法难加'......"墨景纯重复着成倬折中所奏,笑吟吟道,"他还真敢说!"
"景纯这是佩服他呢?"在书架边踱步的之惟回头瞥他一眼。
墨景纯仍是笑笑的:"是佩服。成大人是个好言官。"
之惟轻哼了一声。
墨景纯却知他对成倬印象不坏,这番冷言冷语应该并非针对这人这折,而是--
果然,听得之惟道:"他是个好言官,可他有没想过,他这一份折子是把多少人逼到了刀刃上去?"
"王爷是说别人借他之刀?"墨景纯诚也无需他作答,自己便接下去说道,"可这一刀也未必就砍错了--刀下之人,哪个不死有余辜?"
"'杀人者死,伤人者刑'?"之惟却摇头,然后定睛看向对面,"景纯,这一套,此地用不上。"
眸子很清,也很静,就那样淡淡的看过来,就像当初一样--
初见是在大街上。
十来岁的少年为了一个卖艺的姑娘与十多个护院武师厮打。那时他的武功还很稀松,打到最后又是伤又是累,只靠着一点点热血一点点义愤才没当场倒下。记不清是怎么回事,似乎是有人抄起了什么猛的向他头顶砸下。血一下子模糊了视线,他听见那姑娘高声的尖叫,但很快就什么都听不到了。摇摇晃晃的,他居然仍没栽倒--后来,他才知道自己竟踉跄着走到了道中。迎面有什么似乎飞驰而来,在那一瞬,他终于又听见了声音--马蹄声、还有人声--于是他想,这下是躲不过去了吧?大约是真被砸昏了头,他反直迎了上去。使出了最后的轻身功夫,他扑向那行来的东西,口里高呼着:"救她--"--后来,也有人说他喊的是"冤枉",但他不信,那时,他哪知道那飞驰而来的是兰王的车驾?他只知道,跌落在地后,他看见一双鞋面,然后是一双眸子静静的看着他,明明眼前是一片血红,他却清楚的感到那眸子是深黑深黑的,见不着底,却让人觉得清和--
璞玉样的感觉。可如今,还在吗?墨景纯回到现实中来,看到对面的目光:玉,还是玉。只是究竟是谁打磨过了?又打磨成了什么?或许还该问声自己,他墨景纯难道就没想着要如何琢磨吗?
他的出神,之惟见了,心中却是另一番思量。"这八个字是对的,但也要看如何去做,在何时何地去做。"他随手掸了掸书面上其实并不存在的灰尘,淡声道,"刘岐刘峻两个,还有他们后面的那个,铸私钱挖私铜,的确是当查、当问、当拿,这在律法上没错。但是,景纯,你不妨先想想现在这个时机:且不谈这案子是被什么人以什么样的居心给掀出来的,就单论如今这个国势,乌桓覆灭十来年了,边境上却仍还有残匪隐匿,不时骚扰,最近听说又冒出个什么孑利太子,说是乌骨王室之后,扬言复国。呵,而西羌那边呢?如今和他们正式接了壤,也是烽火隐隐啊。"
"王爷所虑,景纯明白。"墨景纯垂睑,"王爷是担心二刘倒后,朝中无将。"
听他这么说,之惟反冷笑了一声,并不肯承认:"我担心个什么?我一个闲散宗室,替人操的哪门子闲心?我只怕这一闹不止是拿掉这两个,更会带得整个军中人心惶惶。边疆我还是去过两趟的,以为是天高皇帝远,却不知实是最遭人疑心猜忌,且还有各部各曹处处掣肘--上面变动一,下面就要操心万--我是只求天下太平,从此莫有任何风吹草动,要用得着谁挂名带兵去!"
轩龙朝各皇子王爷本无兵权,以往若有战事,也都最多不过担个监军之职,意在鼓舞士气而已。但自出了大将军王这一百年难遇的"战神"之后,皇子带兵的事也就多了起来。虽说各人能力有大小,皇子们多数也还不能独当一面,但也不能再像原先般只做摆设了。靖平年间,便是之惟也曾领过兵,剿过小股土匪流寇。即使是这样轮流历练,现今皇家真能出兵放马的人物也仍不过寥寥,而这回被两个舅舅牵连了的宁王便是其中算得上英勇的一位。
墨景纯听他话里是个怕没人带兵会劳烦上他的意思,但一细思,又觉这话里更似透出保全宁王之意。知道自己这位主子胸中丘壑只怕还远不止此,便问:"那照王爷如此说,这犯事的几人便是不该拿了?"
"景纯你怎么还是这样死心眼?"之惟笑笑,踱至书案后坐下,"拿都拿了,难道还能放了不成?这案子关键是在怎么审怎么结,咱们得在这上头动脑筋。"说着有些疲倦的揉了揉额角。
墨景纯见状,忙道:"王爷还是先服药吧。"说着,便将桌上药碗推了过去。看着之惟仰首喝尽,再想到此药来历,不由暗叹:这浑水是彻底趟上了。
之惟放下药碗,拿块丝帕拭了唇,似乎是仍觉苦味,便皱了皱眉,道:"这案子只能往小里办,不能再大了去,刘岐刘峻两个是逃不掉了,也是他们自作自受,我是只望不牵连再多。"
墨景纯于他心意已是十拿九稳,这便考虑起了施行之计,因问:"那王爷,您这意思可还需再知会徐奕一声?"
之惟摆手:"不必了,该明白的他应已明白了--昨日的喜宴便是我的态度,今天若再去找他,便显得我......太过在意了。"说着一笑,"再被他像昨天般灌回酒,我可真也吃不消了......"
墨景纯一哂,暗道这是自找的为谁辛苦为谁忙。正想着,却听之惟又道:"再说,这案子,我不教他怎办,也自会有人教他--你且看着,待过两日,等到各方各面都来暗示施压之时,他还敢不明白其中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