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朔方之后,轩龙国土便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并无险要可守,几座堡垒军寨望风而降,于是南下以来,靖难军还从未遇上任何实质性的抵抗。因此,谋士摸不准自己这位被逼无奈而起,又一向以宅心仁厚著称的主上,会以怎样的态度面对这第一仗、第一关,故而不得不出言试探。此时听到他的回答,不由又惊又喜:他显已做好了破关之准备,还比预料的走得更远--未破关已想到今后之守关,思虑竟如此深重!喜的是此,惊的亦是此。
正暗暗思量时,只听之惟问道:"那薛朝义,你见过吗?"
薛简,字朝义,便是澜州刺史、忠威将军,文举人出身,又以武举人出仕,已镇守了眼前这座锁澜要塞近十年的将领。然而对他的来历,林云起所知的却并不止这些:"在神武将军府上见过一次。那次,他是回京述职,虽尚只是个副将,但跟在当时的澜州刺史刘谐之后,却比那刘某要从容许多,眉目谦和,进退有度,果然没过多久,刘谐调回京城后,他便升了正职。再后来又听说:以前刘谐那一点令人称道的治军之策,其实也是出自他的谋划,只是他从不居功张扬罢了。想来也是,这薛简的出身便定下了他这韬光养晦、谦冲低调的路子:他母亲乃是信王的乳母,因此自幼便在信王身边侍从。信王之母恭妃性情柔弱,圣眷并不优渥,信王也一直以来并不得势。不过恭妃对那薛家母子一直照顾有加,薛氏也就对主子忠心耿耿,由是结下了深厚的主仆情谊,据说薛简读书考试的资用都是恭妃赐的。而那恭妃其人虽默默无闻,却实出身甚高,乃是前灵英侯瞿氏之女,那风头甚劲的刘家追溯起来不过是她祖上家将。因此,刘妃虽恃宠而骄,却也对这恭妃礼敬有加,由是,两人之子--信宁二王也就一直关系非比寻常。信王应该便是通过宁王,而将这薛朝义安置在了军中。"
之惟于这庭掖纠葛其实也早有耳闻,只是以前并不上心罢了,此时点点头:"难怪这之恺腹内草莽,却也敢来这边塞指手画脚染指军权,原来是仗着有这么个奶哥哥啊。"
"锁澜关内精兵八万。"林云起抬起头,那边云深之处,雄峻关隘已隐现峥嵘,"他以为是他彀内之物呢。"
想那信王资质平庸,内廷也无强恃,竟也有一颗勃勃野心,用尽一切钻营,不惜在宁王身边扮了二十来年的慈祥兄长、忠良谋士,却在最后一刻举一场豪赌,亲手毁去这枚经营多年的棋子。如此铤而走险,怕不仅是因宁王已起决裂之心,更是在赌一赌他那乳兄的赤胆忠心吧?以为那深受他母子恩泽的边将定会来驰援,如此,便能拥兵在手,另起炉灶,成己大事,却不料最终--"锁澜关按兵不动,竟未出一兵一卒。"之惟转眸,眸色清澄。
"如若薛朝义真提兵去了,便无异于开门揖盗--轩龙所有精锐都在朔方城干将起来,只怕要失陷的不仅是灵水、朔方,更是整个西北门户!如今惨败的,恐怕便不是孑利了......"林云起现在说起,仍不免有些后怕。
"幸好,他没有这么做。"之惟冷笑了声,"若是如此,我苦守灵水,又还有什么意义?"
"王爷当时就估计过他吗?"林云起不由问道。
此时已近傍晚,浓云愈重,隔江望去,层云之下,两山夹峙,一道浅灰色铁线如接云天,那便是轩龙第一关--锁澜关所在,望不见的,是它身后,群山环抱间的金池汤城--澜州城,不知那守城的主帅会否也正扬眸远眺,于风中凝望对岸云翳般涌动的靖难之旗?
"没有。我谁也没有估计。"之惟缓缓摇头,坦言,"我那时只愿也只能相信:我身后所有的轩龙守将都还有最后的良知。"
林云起的沉默只有片刻,随即抬眸:"可薛简现在收容了信王。"
之惟眼望着江面,没有答话。
正在这时,传来得得马蹄之响,原是探马飞驰来报:"江上来敌!"
朔方军向来训练有素,自闻说对岸敌人渡江来犯,便即沿河岸排下防御之阵势,待之惟等纵马赶至之时,只见沿江一路:军旗招展,令旗飞扬,犬牙交错岩石自然构成的掩体之后,铁甲湛然,兵刃雪亮。只是,披坚执锐的战士们面上却有着丝丝与之不衬的疑惑--
随之望去,远远见正是夕阳西下之时,浩浩江面为余辉所染,半江瑟瑟半江绯红,一江波光如金鳞闪闪,载成百条大小船只自对岸不疾不徐驶来,风帆鼓鼓,大小不一,却是一片纯白。
这显然不像是个进攻的架势。
之惟将手中远镜递与并骑的林云起。
"这是......?"谋士接过,略一浏览过那一片横陈江面的白色,面色便是一变,"薛简这是要干什么?!"
兰王冷冷一笑,没有回答。
而他们身后,随军的两个少年早被当作了重点保护对象,此时已被羽林拖到大石之后隐身,见了江上情景,忍不住探头探脑,却是不明所以。怀桢见识略多一些,疑惑道:"那些不像是战船啊。"
便是清执见了,也道确不似个开战的场景:"难道是来议和的?"
怀桢先是点了点头:"倒是有这么一说:开城投降的那方要身披孝服,抬棺牵羊......"说着又摇头,"什么跟什么呀!差点被你小子误导!披麻戴孝那是国君投降的架势,就算是薛简亲自来降,也哪够得上这排场呀!"
正议论着,江上船只已然缓缓驶入了所有人视野之中,只见漫江遍水除了白帆林立,更有船篷白布素裹,船尾白幡飘拂,领头船只之上,有人向这面高声呼道:"澜州城士绅乡民代表百人,请见兰王--"
不是军队,却只怕比军队更难对付。这副装扮,自是来者不善。是升帐坐待,示之以仁和;还是立马横刀,吓之以兵威?虽料想他光天化日己军重围之下,人未必敢有行刺突袭之举,却更恐怀的乃是乱军之谋。林云起看眼之惟:"王爷......"眸中沉敛:或许,不见方是上上之策。
却见之惟肃身端坐马上,只目光拂略过四周兵士,最后淡淡凝于前方江面,淡声道:"让他们过来吧。"
船只靠岸,船上众人一一下船,多半披麻戴孝,余者则手持灵幡、竹篮、香烛等物,大半是老者、妇孺,只少数青壮男子,行动迟缓,神色隐晦,一见便知是货真价实百姓,而非澜州守军假扮。这头靖难军遵令让出一条通道,让众人上得岸来。等这一百百姓悉数都上了岸,这才看见江中每条船上亦有一二衣甲持兵者,想来是负责护送的澜州守军,皆是甲胄鲜明,神情肃穆。管中窥豹,那薛简治军功力便已可见一斑。
而这边令人心生忧虑的却并非这些军容严整的兵士,而是一至兰王马前便大放悲声,抛洒纸钱,高举灵幡的寻常百姓。忽然之间就哭声撼天,泪飞如雨,一瞬间山似为之所摇,水似为之所感,澜江沧沧,顿时涛生浪涌,千层雪浪拍岸有声,令人心中不由悚然。
无人能在这情形之下安之若素,大石后的少年已然不顾人阻止的站起身来,清亮凤眸和琥珀瞳仁紧紧盯牢了那一片汪洋白浪,以及那为惊涛骇浪包围的一骑银白。
马通人性,兰王身 下坐骑似也感受到了气氛非同寻常,若不是人稳稳勒著缰绳,只怕已要后退,现在只能四蹄在原地焦躁抬落。然而,马上骑士身形却似纹丝未动,如他面上浅浅笑纹:"小王之惟,不知诸位所为所来?"
便有居最前列之一白发苍苍老者上前一步,离兰王马头只一步之遥,颤颤巍巍跪下,在旁人的搀扶下仍是完成了草民拜见亲王的整套礼仪,见了之惟免礼的示意,方才起身回道:"小老儿黄再兴拜见兰王。"
旁边立刻有人介绍道:"黄老先生乃是我澜州城之人瑞,隆熙朝之举人,今年整满百岁,乃是澜州最德高望重之人。"
只见兰王于马上躬身一揖:"原是黄老先生,既是百岁人瑞,必有高于吾辈后生之言,小王愿聆听教诲。"
那黄再兴屏息端详他神色宁定诚恳,确无做作,心道:早听闻朝廷上下已为这位王爷闹得沸反盈天,明明是凿凿的兴兵作乱,却仍未定下其谋反之罪,更竟未革其王爵。先前一直猜度约莫是帝君违豫,无人敢以一己定夺这弥天大罪,要么便是毕竟凤子龙孙,朝廷要先示之以仁,或许能令人有所感有所悔,自动罢兵言和,以免生灵涂炭。而如今亲见了这位提兵"靖难"的王者,却不禁猜测:莫非这兵锋之后确像朝内清流所言的真有隐情?又或真是所谓大奸似忠,真是好一张兽心人面?
当下按住心中起伏念头,老者恳切言道:"王爷虚怀若谷,小老儿不胜钦佩。小老儿忝活于这世上这许多年,其实并无多少过人见识,只身历三朝,亲见过许多后生晚辈不曾见的情景罢了。小老儿原不是澜州人,而是肃州人士,幼时随先父先母逃难来此。据先父母所言,那时北方蛮族来犯,边关告急,此事原本与我肃州百姓无关,却谁知那守边将领贪功,说什么要以最小伤亡换取最大之胜果,便掘开了水道,欲以水淹敌军。哪知道那年盛夏,雨水丰沛,以致洪水疯长,退了敌军的同时,原蓄洪之河流却盛不下这滔天汪洋。大水随之冲开了肃州堤坝,淹没无数良田,万千百姓流离失所,背井离乡,更有多少条无辜性命葬身于那滔滔洪水之中!小老儿一家命大,这才在澜州找到了立锥之地。住了这近百年下来,眼见咱们这澜州城可真正是民风淳朴,忠君敬上。非但是澜州守军多由当地招募,便是朔方、灵水、张掖乃至北疆卫戍者中,也多的是我澜州热血男儿。保家卫国,我澜州男儿从未有过半点犹豫,可这流血牺牲,也要看究竟值与不值不是?!"
闻得此言,人已都猜到了这些丧家的来历--披麻戴孝的人们如同开闸的白色潮水一样涌向兰王马前,哭喊着失去亲人的名字,也嘶喊着那马上人的官爵封号:"兰王千岁啊--殿下啊--王爷啊--我的亲儿、我的兄长、我的亲弟,他们随您去了灵水,如今,您还高坐在马上,可他们却在哪里?!"
滂沱的眼泪和飞洒的纸钱,像是倾盆的暴雨,所有人都在那惊天动地的哭喊声中僵立沉默。只有一旁冰冷无情的流水,却像是急着要寻找什么宣泄似的,咆哮怒吼着奔涌而去,似乎下一刻那水天相接之处,滔天巨浪便要将云层中最后一线流金吞没。
两个少年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头发也似乎都已根根竖立起来。眼眶是那么热那么痛,他猛然抬头望天,琥珀眸子转而望他,见一行水光自那皎白玉面上倏忽划过,如一道浅亮的疤痕。鼻子突然就酸胀得不能呼吸,他狠狠吸了一下,惹得那人回眸看来,莹亮的眸子里映出都花了脸的彼此,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也已然泪流满面。可这些泪流,又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莫说清执不能明白,便是连怀桢也心旌动荡:这百十张痛哭流涕的脸,似乎竟比灵水那千万具尸骨更令人心惊胆寒。因为只有见了这些热辣辣的泪,才更真切的体会到那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冰冷尸体,也都曾是一个个团圆完整的家中的一员。
究竟什么叫保家卫国,什么叫救万民于水火?!团圆一家,却为何非要拆散一家?所谓兵,原来也是民啊,所谓生命,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是一般无价。
一张张面孔,在眼前流转纷坠,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人,那些被称为或英雄或枭雄,或高高在上或籍籍无名,有些在离去时,甚至没觉得那血也是红的、热的,此时,却忽然那样清晰的感觉到:那样的永不能再见,原来,都可以变成谁人心底永远的痛,一般无二的永不消逝的疼。
可是,可又为何心底里有个声音也同时越来越大了呢?
不对,这不对!
这不应该仅仅是眼泪!
少年和所有迷惑的人一起看向白潮中央那中流砥柱似凝立的一个人,却见那人和在场的许多人一样--
兰王之惟泪如雨下。
不但是他们当场见证,就连后世的史书也都如实的记载了这一幕,且都不约而同的用了这一个词:泪如雨下。
似乎是再没有别的词能用来形容,或加以掩饰--靖难军的统帅、未来的新帝,在进军的征途之中、在三军的注目之下、在即将发起进攻的城池之前,居然,哭得像个孩子。
他是想起了什么?
是想起了那已埋葬在那座死城里的千万鬼魂?还是想起了这一路走到这样地步的种种委屈艰辛?
是悲,是愤,是惭愧,抑或是悔恨?
无人知晓。
唯那潸然而下的清泪如珠,似乎,颗颗是真。
立在他马前的黄再兴又上前了一步,没有人阻止他拉住了兰王的马头,声泪俱下道:"王爷既还有恻隐之心,便请悬崖勒马,勿再因一己之私,再酿万千生灵之祸。则澜州,乃至我轩龙朝社稷幸甚,黎民幸甚!望王爷三思,三思,三思哪!"
婆娑之后的眸光,谁都不能看清。
只见那玉面之上泪水纵横,行行似血。
"这是澜州全城百姓之期望,望王爷成全,早日罢兵休战。"百岁老人见状,掏出怀中帛书,松开缰绳,双手奉上。
兰王低头接过,一滴泪珠,随即重重打在那布帛之上。
这无语凝噎情景,是来之前无人能料想得到的。若是慷慨激昂,或还可与之辩上一辩,这等脉脉,倒是让人再也说不出什么。无人来阻止,将那一口怨气尽情发泄殆尽,哭了半晌,许是累了,原先震天的哭声竟渐渐的小了下去,偶有抽泣哽咽,也都埋没在了水流滚滚之中。
不知何时,天边已是一弯明月如钩。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忽觉细草微风岸上,如雪如雨白中,那马上人影如危樯,如这无垠天地间最细渺的一叶孤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