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是罪证凿凿,连赖给旁人的机会都没咯?谁让他自己亲手送进宫的呢......廉王闻言不由心道,但转念又一想:老大会这么不小心?把铁证落老爷子手上?忙偷瞥眼那人,却见太子低垂眼睫,除了浓黑之上水光一闪一闪,神态倒还算平静;又悄瞥眼上头,靖平帝阖目凝听,苍白颊上长睫疏落,只偶一颤动如濒死之蝶。
时光流逝间,东方旭日已然一点一点破云而出,然这帝国之央朝阳之下,却每个人都感到越来越寒冷。
少顷,终于有个老太医颤巍巍上来回报:"启禀圣上:这纸张里头是有种药物,现已挥发了不少......"
靖平帝仍不睁目,只额角隐隐青筋跳动。
"你就说是什么吧。"大将军王便出言。
"是......似是一种药油,名曰'醉盏',乃是西域进贡--长途跋涉保存不易,民间没有,只大内库房里存了少量。"
"什么用处?"
"活血行气,类似我朝的川穹等物。花蕊精炼后可为药油,渗透性极佳,平日涂一滴于肌肤之上,便可治气滞血瘀之胸痛;肝郁气滞之胁痛;心脉瘀阻之胸痹心痛;跌仆损伤,瘀肿疼痛;还有难产......"
太医的絮絮叨叨被廉王打断,声音不大也不小:"怎么听着挺对父皇之疾的......"
"王爷说得对,这本来是个好药。"那太医居然回过头来对他道,"但也因渗透性太佳,若过量,譬如数十滴,或常年使用也可因蓄积伤正,而致暴亡。另外,孕妇也不可用......"
听他说得纷乱,人人都暗自皱眉,却也都想到:这一张纸上若滴得太多,岂不早烂了,且还不挥发得谁都能闻见,还怎么下毒?
当然,也依然就廉王一个敢出声:"这么说,这就不是个毒嘛!"
那太医白须直抖,半晌终于嗫喏出一句:"这个......这的确不能说是种毒药......"
廉王没等他话音落地便膝行至靖平帝之前,大声道:"父皇,您听到了?这里头有古怪,大哥他就是冤枉的。您老一向英明神武乾纲独断,这一次可不能受了小人蒙蔽,一定要给您的亲儿子、轩龙朝的的储君做主!"说罢重重叩头,没几下额就已见红。
虽不是毒药,可没事送个浸了药油的纸头给皇帝作甚?虽然人人心里都各觉蹊跷,但又谁敢当真提出?于是眼见廉王依旧抓住一切机会为兄长出头,倒真不知该笑他愚忠,还是赞他纯良。
底下东宫党羽也知到了生死关头,不可再退缩,也都纷纷上前叩请,痛哭流涕的嚷嚷着:"请圣上明鉴,还太子清白!"
一时呼冤之声四起。
却听玉阶上极清脆的一声:"不对!"
跪伏的人抬眼望去,见皇帝身侧的内侍里走出一人,身材娇小,一身末等小黄门的深绿服色,跪倒在靖平帝跟前,言道:"皇上,请容奴才说一句。"
凝眉看去,见帝王微抬羽睫,不辨喜怒,身旁郎溪似吃惊似尴尬,而大将军王则略挑了挑眉峰,微微摇头,最后浅浅一笑。
皇帝"嗯"了一声。
出言者自然是断云,听了这一番下来,实在按耐不住心头悲愤,沉声奏道:"启奏皇上:这醉盏本身的确不是毒药,但它渗性极佳,即使指甲沾染也足够透肤入体,若遇体内如苏合香等药物,两药相加,则即成剧毒。而皇上长年服用苏合香酒舒缓心疾,胸痹发作时也常以苏合香丸救急,此乃是宫廷之内人所共知。既是如此,这一纸'血书'就仍然是毒!"
话音刚落,便听廉王朝她大喝:"你是何人?圣上面前容你个不男不女的......胡言乱语?!"
其余众人其实也都听出了那女子嗓音,再怎样刻意压低,也毕竟和内侍不同。
却见大将军王睨眼廉王,不疾不徐道:"四皇侄你急什么眼?她是本王的外甥女,自小学医,是本王带进宫来给皇上侍药的。"
外甥女?此言一出,人人都开始在心里盘算:大将军王的外甥女岂不也是皇上的?先帝七位公主,早夭了三个,剩下的两个远嫁南边和番,还有两个自先帝崩后,也随驸马官任外地而常年不在京城......好像没谁有个这么大年纪的女儿啊......要么是哪个郡主的?可也没听说过呀......那这外甥女哪儿来的?要么......难道......?忽然想到了什么,都在心里咯噔了一下。
廉王此时也在心念电转,今时今日思路似乎格外清明,忽的豁然开朗--原来,峰回路转在此一举!
果然,在人们的猜疑议论中,下头一直静默的太子缓缓抬起眼来,眸光平静,如一柄终于碎裂剑鞘的青锋,冷冰冰出言,言有所指:"皇叔,现在父皇身边都是你的人,你自然说什么都行。"
大将军王轻笑一声,挑挑眉峰:"你的人不也一直在说吗?"
太子昂首凝睇,眸中寒光四散,却又隐隐透出股似乎悲意:"皇叔,你既这么说,就恕侄儿今日唐突了--"他深吸了口气,缓缓言道:"为稳定人心,有些事,我原本并不想说,尤其是在庙堂之上。但此时此刻,若再不说,便是任由父皇为奸佞蒙蔽,便是真的不忠不孝!"说着,他看向廊下高坐的帝君,眸中那寒光跃跃莹然,恍惚似泪:"父皇,如今在您眼里,只怕早看不下儿臣,儿臣原也不想再争什么。若您心有所属,不管是哪位兄弟,儿臣立将这储君之位拱手相让。但现在,父皇......"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大颗大颗的晶莹在晨辉下闪烁,"儿臣不争这一回,便是死,也不瞑目,更是死,也对不起我列祖列宗打下的江山--"
他闭上了眼,一字字道:"父皇,您的确是中了毒!"
此言一出,宫掖剧荡,整个笼罩在晨曦中的江山也似悚然一震。
靖平帝睁开了眼睛,望着他的长子,凤眸汪汪似墨,又凌寒似冰。
太子亦睁开眼望着他,不闪躲,不退缩,也不拭泪,任满脸水光纵横,言道:"儿臣前一次进宫便觉父皇气色蹊跷,就悄悄去询问了随侍太医。太医支支吾吾半天,但在儿臣坚持之下,最终还是抄给了父皇近日的脉案药方。儿臣忙回去请教精通医理者,这一问才知:这一些症候表面看来是像血瘀胸痹之症,用的药也是活血化瘀疏通脉络之药,看似均无不妥。但细细追究下去,却发现:也有某一种毒药,少量慢服,或不经由口腹入体,其表现也可以类此,只是解毒所需之药量与治疗寻常心疾相比,要大许多。而这些解毒之药逐渐蓄积体内,便会引起咯血吐血之症。如若一旦出现此症,则可说是两'毒'并发,性命危在旦夕。此毒无色无味,寻常方法根本检验不出,唯有一条:这毒,会使凝血见蓝--"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明黄绢帕,阳光一照,其上暗红斑斑中隐约可见点点幽蓝颜色,他一字字吐出那耸人听闻的剧毒之名:"点幽蓝。"
"父皇。"他望向高坐龙椅之上的父亲,伞盖之下,那如雪容颜晦暗不明,其实,便是没有这些遮挡,那深眸里隐藏的情绪,这么多年,自己也始终从未曾看清。他感觉自己在笑,那人也在笑,如一面明镜横亘,三十五年,头一次这般清明,"您总不肯见儿臣,儿臣万般无奈之下只得遣人自钦庆宫内偷出了这个,证实了揣测。虽心急如焚,却苦于奸人近在御座之旁,不敢向父皇明言。思来想去,只能婉转呈上这一份'血书',并且刻意未掩饰伪造痕迹,希望父皇圣明烛照能尽快发现端倪--父皇不妨将那'血书'上前六句每行首字相连--那便是儿臣的提醒:'幽兰毒,防身侧'!"
大将军王一把拿过那张纸片,眉间皱痕立时有如刀刻,看一眼皇帝,又看眼郎溪。
内廷总管仍端立在帝王身侧那常立的位置,水绿衣袖飘拂,面无表情,只是渐如霜雪。
恍如惊涛骇浪扑面而来,一瞧见他们神色,仍跪在皇帝身前的断云忽觉似乎膝下大地都开始在摇撼。
只御座上人神色仍无甚改变,万众远远匍匐仰望,如尊神像,亦似座冰雕。
太子高昂起头,再无先前恭顺隐忍神色,盯着他高高在上的父皇,续道:"父皇,不管您信与不信,儿臣交与您的这份'血书'之上,除了这几个字迹,别无他物!什么'醉盏',儿臣一概不知!纸上现了这药,只可能是有些人怕被揭穿阴谋,急于弑君,还要嫁祸儿臣!大内宝库是谁所管,'点幽蓝'密毒是谁所存,父皇英明岂会不知?!"
说着,又转眸向大将军王,冷冷一笑:"皇叔,您现不是在代天审案吗?那不妨去查一查宫里是不是短了些'点幽蓝',最得圣宠的大内都总管这些天有没有去过大内宝库?!"
字字铿锵,句句高亢,饶是廉王也不禁在暗地里叫了声好,心道兄长颠倒黑白本事实在高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说我下毒,我就说是他下毒--满口的空话却字字有凭有据:点幽蓝这毒虚无缥缈,既是郎溪一人所管,那多了少了根本无法查证;而大内宝库,内廷总管总免不了会去替皇帝取送些物件--却不知,便是这一条也是太子深谋远虑早掌握好了实据的--就在他送书之后片刻,郎溪的确就进过宝库--只是其中内情却不为人所知;而郎溪不懂药理,如何能想出这药物相加之法?那只能是有懂医之人提点,那这懂医的--真是无巧不巧,恰有人刚刚承认是大将军王的亲外甥。这般严丝合缝,真不知谋划了多久,看来下毒之前,就已做好了这全套准备。没想又添上今天大将军王等的意外出现,更是"意外"之喜,也亏得他有急智,立时顺水推舟将这一切联系到外头那一个身上......想到此,不禁又啧啧赞叹一声:真妙计也!当然,最妙之处还在于,如要反驳,其实也简单,只要能证明皇帝并未中什么"点幽蓝"之毒--这只需要父皇当场吐口血,说里面没有蓝色就成--可谁能求取龙血为证?皇帝脸面将置于何处?更有,若真这么一吐,老父只怕当场就要晏驾,到最后还不是便宜了某人。
大约是胸有成竹,只见太子霍然起身,眸光再无掩饰,如电样射向御座:"父皇一向以法礼治国,那儿臣今天便斗胆请求:请让儿臣与此人当面对质--让大理寺、让朝廷、让全天下来审个明白:到底孰是孰非?!如此,纵儿臣事后九死,亦无怨无悔!"说着,一指御座之旁:"我只要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那离帝王最近的内廷总管。
郎溪缓缓走到皇帝跟前,跪下,缓缓叩首,抬头时,玉面上一片苍茫无垠的净白,如雪后大地。
公公......断云见了,几忍不住出声,却被旁边人悄悄拉住,抬眼,见大将军王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对她轻轻摇头,眸内繁星隐灭,一片沉黑。
只见靖平帝抬睫,微微勾起唇角:"要是朕......不答应呢?"
虽晴空万里,却觉似有风雷鸣动,脚下砖石青白,却隐然似有血色自缝隙之间缓缓渗出--本来,这巍巍宫城就哪一处没有过血流成河?这乾坤基石又哪一块不是血肉铸就?!
谁不会说一将功成万骨枯,铁血乃成帝王途;谁不会说江山如画碧血染,乾坤朗朗兵戈护?然而,真当自己身处其中,却为何当先感到无边寒冷--万般锦绣繁华,万间宫阙琳琅,是不是终归,都要化为尘土?
可又为了什么,有人拔剑冲天起,有人提携玉龙为君死?!
太子望向九重帝阙,眸中再无半点起伏,一字字道:"如此,便莫怪儿臣也要效仿他人,清一清君侧了!"
靖平帝振衣起身,长声笑道:"你不妨试试!"
太子勾起唇角,抬起手臂,喝了一声:"将奸贼郎溪拿下!"话音一落,便见数百披坚执锐的军士自广场东西南三面景运门、隆宗门、承天门涌入。
而与此同时,听得靖平帝冷笑一声:"好小子!"身后仪天正门、左右掖门豁然洞开,门上望楼间亦可见明晃晃箭矢闪耀。
玉阶之下,惊声骇声顿时如潮响起,恐慌的巨流席刹那间卷整个禁宫。
此刻廉王正夹在当中,手按了贴身犀甲和短剑,脑里飞转该投向哪方,两面打量间却也不得不先发一声感慨:惊涛骇浪之中,才觉丹墀上下那二人竟像得惊人!
正在这时,听得一声爆喝,在他如一阵罡风刮过后颈--那是太子在对他喊:"老四,抓住他!"
抓住谁?!
是说郎溪?的确,现在就属自己离得最近--
亦或是......皇帝?!
廉王之慎一跃而起,第一次发现自己离那至尊高位上的人如此接近,似乎只要伸出手去就能掌握,可--
也是第一次这样接近的看清那一个人的眼睛--
那双他们兄弟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继承了的丹凤眼眸,那么黑,那么深,也那么......清--
清得让他能清清楚楚的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那眼底,那么小,那么憨,也那么......痛......
那一瞬,他像被什么钉住,直到他能再思考、行动,其间漫长得仿佛过了一生--其实,也不过只有那么一瞬。
而就在这犹豫的刹那间,忽听身旁不知谁人一声惊叫,一蓬颜色诡异的烟雾炸开在他面前,更不知是谁那般凄厉的尖声嘶叫着:"皇上--""护驾--"
他一个激灵,忙掩住口鼻,隔着烟雾望去,伞盖摇荡,团扇倾倒,御座模糊在烟雾之后,但御座前那一抹身影却依旧驻在他瞳心--像是雾里看花,越影影绰绰,却越发觉得那花乃是世上最美最艳--他听见轰隆隆的,不知是借护驾之名掩杀上来的兵马脚步,还是自己心中嚣叫的潜伏了多年的暗鬼。
廉王终于掏出了怀里短剑,一跃上前,烟雾里,那描绣满龙纹的袍袂似金波粼粼,几垂于他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