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又一次闭上了眼,淡声道:"是啊,反正世人从来都只知四皇子鲁莽浮躁,却憨直淳朴,便是之前有什么僭越之举,也是为人所欺,只要大义灭亲,即可洗刷得一干二净,对吧?"
廉王嘿嘿一笑,算是作答。
太子便又叹了一声:"反正手里三军原就是你联络居多,权利熏心之徒,跟谁不是跟?只要是最后势强者便成。"
"大哥还真是透彻。"
太子睁开了眼,眸中深浓悲哀,并不掩饰,又或是刻意为之,深深望着他:"你以为我会就这样踏进你陷阱?"
他昂然一笑:"弟弟当然明白兄长手段,奉先殿外小弟亲卫此刻定已为大哥戮尽。不过,大哥,你又知我为何选择此殿?"
太子凝眸。
他走近一步,直视那眸心:"这地方不是老七挑的,而是我挑的--这里我早已布下天罗地网。"说着,他长啸一声,无数刀光剑影于窗扉上闪烁,旧褚之上转瞬又染新红,"大哥,你不妨再看一看外头,可还有你一个手下?"
太子并无动容,但他却终于捕捉到那凤眸里刺心的一丝动荡,不为了外头的惊涛骇浪,而只为了他口里的轻轻一句:"猜我到底用了什么办法让老七肯开口替我说这一句?若不是他,又有谁能引太子您亲临此地--"
太子猛然抬手,劈面给了他一巴掌:"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他吐出了口中血渍,揉揉红肿面颊,方不慌不忙抬眼:"您这个哥哥对他做过什么,我就对他做过什么。"
太子又一掌挥来,这次却被早有准备的廉王一把架住,如愿以偿感到手掌里传来那人不断的颤抖--是怒是痛,还是害怕?"若不动这块心头肉,怎能诱得我最老谋深算的大哥您上钩?!"狠狠甩手,将那人推得连退数步,踉跄身影,原也这般飘摇无力。
大门咣啷洞开,浓重血腥和凌厉兵锋都依约而至:"王爷,都办妥了。"
廉王最后望了眼那仍趔趄在旁的身影:"大哥,您就在这儿安生歇一会儿,等着看我的吧。"说罢,便再无留恋的向门外走去。
门外,绿瓦红墙在渐近中天的红日映照下,金碧辉煌,灿如烟霞。
却听背后一声:"老四......"
悲凉、凄怆、无奈、辛酸......种种情绪混杂,便是再高明戏子,只怕也念不出这一声一句。那一瞬间,有再熟悉不过诗句涌上心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一张张熟悉面孔于眼前拂略而过,那记忆深处从未珍惜过的寻常过往,原来,也曾绿蚁新封酒,红泥小火炉,围坐一处,称兄道弟,那时,他们曾还有六人,心或从不在一起,却毕竟曾笑过闹过醉过在一起......
廉王停了下脚步,却最终,还是头也不回的走出门去。
巳时九刻,仪天门。
郎溪正指挥数十个身强力壮的青年羽林用血肉之躯抵住宫门,门那侧,不知多少贼兵也正同样拼尽全力以身躯相撞。然而这一次的撞击却与之前不同,深厚宫门也似快抵不住那疯狂的撞击,不住颤栗。
"公公,叛军抬来巨木撞门啦!"于高处瞭望的羽林大声报告。
难怪!他心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沉沉道:"再加二十个人上去,给我顶住!还有,把点得着的东西都给我往那木头上扔!"胸中却止不住的在翻腾,隐隐的,有铁锈味道自喉间涌上,他又一次强自压下,却不得不回到钦庆宫廊下,背倚墙壁才缓过口气来,然心跳,却比方才又隆隆:巨木?禁军里没这玩意,不然老早就被用上了。这便意味着叛军有帮手来了,也不知是哪一路人马。不过,又怎样呢?小到这紫禁,大到那天下,本又有几人可信?低眉一笑:自己只管尽最后一点力罢了。
正想着,听见一声呼唤:"郎公公!"
他转眸,见兰王妃正立在门前,面沉如水,望着他:"公公,请进来一下。"
难道皇上?!不敢迟疑,他忙飞身入内,正要往暖阁里走,却被断云拦住:"皇上没事。"她一把抓住他左臂,再不容他闪躲,直面相问:"公公,这究竟是什么伤?"
郎溪笑了笑,仍摇头:"没事,前头不小心......"
断云不由分说搭上他脉搏,一撩袖子,便先呆住了,大内总管的臂膀已是一整条都是紫黑:"这是......"
郎溪见再无可瞒,便又笑了笑:"是毒针。"
"什么?!"断云震惊在当场,连他什么时候将手臂从她手中抽了出来都不知道。
只见那清水容颜明净依旧,所有思虑都被妥帖收藏在那无波秀眸之后,内廷总管一如既往温声言道:"王妃还记得,早先御座前曾腾起团古怪的烟雾吗?这团烟雾非但是要制造混乱,还包藏了更隐秘的祸心--雾里有毒针,随机关一道启动,我当时一听风声,直觉不对,幸好还赶及挡在皇上身前,但左臂上,还是着了两针。"
"不是可以运功逼毒的吗?"她话一出口,便痛悔交加:是啊,是可以逼毒的。但那时,他不是在用内力为圣上调息?!是不是更在那时,毒素便随内力运行而遍及了全身脏腑?为什么自己没去仔细检查这道伤口?!原来,那时人奉献的哪里是内力,而是生命啊!
珠泪再抑不住夺眶而出,她哽咽,再不能言。
避无可避。想不到,此生到头,是这样的眼泪相送,郎溪在心里透出一笑,掀袍跪地。
"公公?"
他抬起眼,眸里水光清澈如铺展一地的水绿波光,轻轻言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请王妃莫再悲伤。"扭头看了眼明黄深处,重重光影于那波光上潋滟生辉,又道:"郎溪福薄,只怕是看不到兰王归来了,只能在此遥祝:天家骨肉早日团聚,主子再不尝那锥心之痛。"
断云将泣音死命的压抑在喉管里,点点头:"......谢公公。"
"还有,请别让皇上知道。"他叩拜在地,说出最后一个请求。
只怕想瞒也瞒不住吧?断云心里想,却还是应了一声,努力稳住自己双臂的战瑟,亲手将他扶起。
郎溪谢过,一站起便又往殿门走去,开门,跨出,春风拂动那绿袍飘舞,亦带来浓浓的烟尘和血腥。他转过身来,仍像之前一样将殿门带好,门关的刹那,看见兰王妃扭身向暖阁方向行去,不知为何,心中一颤。然而,越来越猛烈的厮杀声,却让他不得不转头看向仪天门宫墙,一层层浓稠的血色已让那原本的绿瓦不见了本色,只看见最后的忠勇儿郎们正攀在那通体赤红的高墙上挥动刀剑。而门外,鼙鼓声、脚步声、喊杀声,一波比一波更响--
玉石俱焚的时候到了。
他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里对自己说,历经两朝的内侍总管淡淡流露一笑,向庭中走去。
转眼便已近午时,整个禁宫乃至整个京城都已笼罩在了刀光剑影之下。
仪天门,虽有廉王下令,为大行皇帝复仇,不惜一切代价讨逆,然赶来襄助的皇城司援军却并无想象中的得心应手--几乎都忘了,其中三千人已在去年被调拨给兰王带往灵水平疫,两万人马实只剩下一万七千。其中一万多人又被调去攻打宣武营,现已陷于靖难军和宣武营两营围攻,再除去其中不肯听令的几根反骨,真正来驰援禁宫的不过三四千人。而谁料刚刚进宫,就遭遇到意想不到的抵抗,以老拓跋为首的部分禁军依仗熟悉地形迅速与之纠缠到一处。更哪知两军混战之际,背后竟又传来喊杀阵阵,闪出数拨更加出人意料的人马--逃出禁宫的朱浩等官员迅速将宫里情形传出,各衙门府邸能动员者皆被动员,不管是出于忠义,还是投机,甚至只为了救出自家被困禁中的长官老爷,衙役、捕快、家将之流竟也组成了一支勤王护驾的生力军。
于是,真正能调来协攻仪天门的不过千数,而他们所遭遇到的抵抗之顽强显然超出预料,仪天门,竟仍久攻不下。
四面鼙鼓,铁流纵横。
此刻,唯有奉先殿内依旧青烟缭绕,清静无尘。
祖宗画像前,他拈清香一柱,默默念了几句,叩拜,将香插入案上香炉,也将袖中一个瓷瓶里的药粉,悉数洒在了香灰之中。
身后殿门轰然而开,一阵疾风穿堂入室,袅袅烟云似要被断截。他不用回首,也知道是自己心腹跪于殿中,嘶声向他禀报:"启禀太子:廉王薨了!"
这才疾速转身,"怎么回事?"
魏丹大声回答:"回太子,太医已验明了:先前廉王为逆贼郎溪划伤手背,谁知那剑上竟藏剧毒!那毒诡异隐蔽,廉王一直未能察觉,刚刚才,在指挥作战时突然毒发。待太医赶到,已然无力回天。"
手中瓷瓶落下,摔了个粉碎,如点点新雪,他没有刻意压抑自己的思绪,那些止不住涌上来的软弱哀思,那些曾习以为常以为还会一直不变的过往:总是跟在自己身后一步之遥的侧脸,总是口无遮拦被众人嘲笑的窘样,总是大声嚷嚷"大哥最英明!"的笑容,以及,那总是回避却无改存在的那相似眉眼,凤眸里跃动的是野心、冷酷、算计、挣扎......不愿承认,却是那般相像。曾以为,不捅破那张薄纸,便还可以勉强绑在一处,却没料还是走到这一步--
是自己不好啊,他望着那一地霜雪,满目冰凉,是自己怎能忘了,他们毕竟是兄弟,怎么会不像?
魏丹不敢相信的看见,竟有两行清流缓缓滑过那人脸庞:明明这一切不是他亲手布置的吗?让皇帝身侧的一名太医悄悄扔出烟雾弹,烟中藏有毒针,即使不能以此弑君,也或能伤得君王身旁一二亲信。却谁料廉王正于那时扑上,本只望他绊住郎溪,却不料他也动了弑君之念,一头钻入了烟雾之中,为毒针所伤。那毒针细如牛毛,廉王这等毫无江湖经验之人自然不知厉害,后来发现有处细小伤口也就遣人包扎了一下,未曾多想。却不知前来治疗的太医正是那烟雾的施放者,一见那伤口,便心知肚明。不过,此毒虽致命,却需两三个时辰才会发作--这也是选毒时计算好的,万一中毒的是皇帝,总不能真让他七窍流血于当场,变成弑君明证。而几个时辰后发作,则正好嫁祸旁人。却没料最终皇帝有没有中针至今尚未可知,毒针先取的倒是这一位同胞手足的性命。其实,解药就在太子手上,若廉王没妄起野心背叛兄长,只怕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低眸,正见那一地玉碎:以为是自己将人困于囹圄,却谁知是人将他性命玩弄于鼓掌。想到此,不禁感到脊背上微微发凉。
沉思时,太子已然抬眸望向他,声音已恢复如常淡静,问道:"他手下的人呢?"
"树倒猢狲散,已尽皆归附。"他忙挺起脊背回答。
太子点点头。
他正要离开,却听那人忽然道:"知道我为什么会来此吗?"
未用"本宫"自称,那声音却比平常还要幽冷沉重,他不知该如何作答,却见那人摇头一笑,显也不要他回答,只因无人可诉,轻轻道:"我来这儿,不是为了老七,是为了他......"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可又不敢相信,如何能相信?!那原装着解药的瓷瓶此时就清清楚楚的粉身碎骨在他眼前的地面上。于是,他只能装作什么也没听懂,收敛神色,躬身而立。
太子望了他一眼,冷冷一笑,似乎是狠戾,也似乎是凄楚,说了句:"走吧。"
正往殿外走去,却陡然凝住身形,人看见最深不可测的东宫太子面上竟也露出了惊诧之色,居然刷的掀袍跪下了,朝正跨入门来的人拜倒:"儿臣参见母后。"
华盖羽扇簇拥之下,来者正是太子与廉王生母、当朝正宫皇后。只见她一进殿来,便先一把搂住跪地的长子,泪如雨下:"恒儿......慎儿他......"
太子抬眸,见母亲妆容斑驳,泪痕阑干,心中不由一酸,不禁也跟着真又流下泪来,伸手拥住那不住颤抖的脊背,反复道:"母后节哀,是儿臣不孝,儿臣无能,儿臣有罪......"
皇后却摇了摇头,只相拥而泣了片刻,便自长子肩上抬首,满目通红,却蓄的不仅仅是泪,哑声道:"哀家已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不由双肩一耸,不为她说"知道",却为那一声"哀家"--她这是......难道......
只见皇后脸颊抽搐两下,显是在咬紧牙关,松开长子,缓缓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供奉皇朝先祖的香案之前,然后霍然转身。香烟缭绕中,列祖列宗的面孔于那凤冠霞帔后影影绰绰,她面无表情的迎向大开的殿门,带腥的长风风干其上血泪,一字字大声说道:"圣上已崩。哀家现以皇太后之身宣懿旨于天下:皇太子之恒即刻登基,承继大统。令天下兵马勤王保驾,内外凡作乱者,不论身份,咸剿灭之!"
午时,照样传来钟鼓楼报时的钟鼓声,也不知是哪一个,在这样的风云变幻中仍这般恪尽职守。
仪天门内,已不断有火箭射入,是人再无顾忌,露出最后爪牙。一面指挥越来越少的羽林死守宫门,一面吩咐内侍抬水救火,郎溪听到自己的喘息已然越来越沉重,再支撑不住,更不愿让最信服自己的儿郎们看出异样,不得不又一次退到廊下。
听到门后立时传来的脚步声,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喝道:"别开门!"
脚步在门后停歇,他背倚在门上,听见门缝里女子深重的呼吸。扯了唇角,想说什么,却终无力,略喘息了一会儿,他咬牙提起最后一点真气,往门旁挪去。背后依稀是窗,琉璃光滑教他再支持不住滑坐在地,他对自己说:就休息一会儿。
闭上眼,血火都渐远去,兵戈交击声也渐变轻,只有风声,却变得清晰起来,似乎又将那脉脉荷香送入鼻中--梦里水乡,永远的恋恋故土,也不知是不是中毒产生的幻觉,似乎还有学童在那清风里朗朗念着:"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那偶而一瞥也怕亵渎了的香雪之海,却也是内心深处最向往的风景......不由得露出丝微笑,向那清波上无垠的莲叶亭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