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火焰让人心头一灼,更是一热,他也就不再坚持,但仍先坦诚相告:"其实,是他让我来的。"
之惟咬了下唇,看向他被血污浸染的黑衣、空落的肩头,缓缓摇头:"那这些伤,也是他让的?"
"傻孩子......"他强忍住伸出手去揉揉那头顶的冲动,在隔了十多年光阴的岁月河川这头,而是伸手按在那已长大成人的孩子的肩甲上,低笑,"人不服老不行,你当父王还是当年那会子哪?"
也唯有那样深邃的刺痛,才能永不失效的在任何时候刺激人清醒。果然,之惟深吸了口气,强自一笑:"那父王,刚才情形到底如何?"
大将军王先将宫里情势简略说了,才说到方才自己行动:"我持金牌令箭先去到皇城司。城防二营那群老小子最是爽快,一见了本王,也不要那金牌便嗷嗷叫着要跟我出城接应你,但我恐禁中拖久生变,便让他们先去驰援皇城。然后便至宣武营。统领韩琪,是咱们的人。"
"可他不是......?"之惟却皱眉。
大将军王知他疑惑,一笑作答:"他是设计夺了他堂哥韩雄的兵权,为世人不齿,而韩雄的确是我当初立的,可我在当初看好的便不是韩雄,而是他韩琪!只不过那时他还太小,又是偏房侧室所出,所以才故意挑了韩雄作长信侯这箭靶子。果然,韩琪这小子没辜负这许多年磨练,比他大哥中用多了,沉得住气,也不忘本。我一进京便联络过他,他没二话,只是底下人头太多,心也不齐,便是不少我麾下老人也在那染缸里浸得太久,早没了血性。前头我赶到时,你那个'好'大哥的人也刚到,我也不与他们啰嗦,亮出金牌令箭,当场将这几个格杀,又宰了好几个执迷不悟的,这才算收服。不过,光靠威吓,这威信不牢靠,我只能让韩琪先按兵不动,就地观察。万一再兴事端,咱们立刻与皇城司里应外合索性拿下此营。"
之惟点了点头,眼见靖难虎贲两军已然在井然有序的整合,虎贲军中将佐虽多被与本部兵马分隔开来,却坐地升官,几乎个个官加一级--于此,靖难军中已是再熟稔不过--最难测人心,却也最易蛊人心;蒲苇韧如丝的,攀折他人手的;最坚的,最脆的,不都是人心?
大将军王的手在他肩甲上重重按了一下,他转眸相视,却只见如常笑容,对他继续又道:"接着便到了西山。京城三卫之中,虎贲营最为特殊,是唯一一支自开国而建,且从未变更过名称的队伍,而这一营的主将从来不出自任何一支权贵门阀--这是明面上的。而暗地里则是:多少年来、多少人插进去多少亲信可谓不可计数,这原本无门无派的营盘倒逐渐变成了水最深的所在。我自然也有人在里头,当今在潜邸时也安插过门人。不过几十年争来斗去,竟是谁也未能真占得上风,弄到最后,反倒又归于最初--不管是何方神圣,都唯主帅将令是从--反正这主帅不属于任何阵营。这是兵营里潜藏的规则,不带兵的哪能知道?因此,人才会以为只要掌握了主帅吴某,便能高枕无忧,只看见表面,却不知虎贲营主帅一旦归附他人,便威信大减。"
说到此,他略一停顿,习惯性的扬起剑眉,星眸熠熠生辉,哪里有半点颓然懊丧之色,道:"我还是重复至宣武营之步骤:亮金牌,观人心,只一点不同--上来便先挑了吴岱伦!却哪知这厮狡猾,竟先预备下了替身,眼见替身为我所杀,他自己的亲兵和与他交好的将领但凡出手便血溅五步,竟也能一直隐忍不出。直到我寡不敌众,力竭挂彩,他才出来,将我挟至阵前。他是看出我老啦,不中用啦,的确打得好算盘。不过,他却错了!他没弄清楚他的对手究竟是谁!"说着又在那肩甲上重重一按,"之惟,刚才好样儿的!你听着,也记好了:你是当朝天子钦定的继任新君,是我们,是全天下亿兆臣民的唯一指望--你,必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必定,也必须......
必定,也必须!
似乎是阳光,又似乎是体温,层层透过风尘血污覆盖的战甲,微微的暖,缓缓的涌,之惟顺着扶于肩胛那手的轻推,坐直身体,抬起头--几乎忘了这本是一个二月春晨,幸好无论人间天上,暖阳总无私照,点滴遍洒,峻秀的西山在阳光下巍然峙立,漫山新绿--曾以为美不会再有,暖不会再有的这个世界,原来,早已又繁花似锦草木葱茏。
难怪江山如画!
因有至美永恒。
收紧双手,明黄绫绢充填满掌心,第一次,不再只感到满手虚空。
可为什么自己笑起来的时候,还是感觉某一处那么疼痛?之惟转眸望向前路,微笑着点了点头:"我明白,父王。"随即传令全军:"全速前进!"
不过一刻钟工夫,便抵达京城脚下。
当真兵临城下。
却先看见城门紧闭,城墙之上旗帜倾倒一片纷乱,城内传来隐隐厮杀之声,竟是在他们到达之前便已先开仗。
这才知道情况比方才路上探马报来的还要严重:宣武营与皇城司正于京兆内外城间接战,整个京城已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下令全军暂停前进,靖难军诸将都立马于城外一土丘之上,手持远镜观望城头,然连转了几人之手却也都未能辨清交战各方来历--有宣武营中人和皇城司属下交手,也有二营自家服色混战成一团,还有少数的禁军服色混杂其中,仔细辨别了,其中甚有几个东宫亲卫。
虽然自能大概能猜到交战原因,乃是两营中人终于分化两端,各为其主,各尽其忠,却不知究竟是谁当先点燃了那导火索,又是谁违背了方才承诺,与往昔旧主过去手足背道而驰?
之惟不由看向大将军王,见那人却笑得轻松:"没事,父王有自知之明:一点虚名,撑不了一辈子的门面的。"
他却仍恨自己为何看了这一眼,将那独臂孤影映得格外分明,忙别过头去。
那人却真像毫不在意似的,反笑问于他:"现在可都听你的了,你说:咱们怎么办?"
"打。"他毫不犹豫,勾勒冷冷一笑,"管他分不分得清楚,只要我攻破城门,归顺的,就是自己人;反抗的,便是叛军!"
大将军王叫了声"好"。
可他发现:自己竟还是不能转眸对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幸好还要与众将佐交代攻城任务,便转向四周一一分派。
有将领问道:"让虎贲营和咱们一道攻城,要是万一他们倒戈怎办?"
却听兰王笑笑:"连咱们都分不清这乱成一团的孰是孰非,他们能知道该支持哪方?还不如支持本王牢靠!"
众人不由皆笑。
正说着,一骑自阵后飞驰而来,骑士翻身下马,单膝跪于兰王马前,竟是前头手刃主帅的钱修文,急急道:"王爷,城里刚到的战报:起头作乱的是皇城司,约一万兵马突然向宣武营发动了攻击。"
"怎么会?!"众人都不禁惊呼:一万人?!这已是半个皇城司了!这么说,难道竟是皇城司--是大将军王的最亲嫡系最先选择了背叛?!这,怎么可能?!
别说他们不信,连钱修文自己都不肯相信,可手中血染的密报却偏就是那沉甸甸的答案,压在人心头,低下头,说道:"东宫及廉王亲卫原来一早暗中挟持了皇城司诸将的家人眷属。"
一字字如重锤击打在人心上,却还是有人不肯盖棺定论,仍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发问:"既是暗中,那现在又怎知道了?"
钱修文抬起头,满眼通红:"总有人是不肯屈服的!"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听他带着鼻音说道:"皇城司第二营总领,第三营、第四营副总领,以及第七营佐领不肯就范,正带领手下弟兄殊死反抗,但他们的家人......已为贼人屠尽,尸首就扔在府前。这是信玄信空师兄亲眼所见,为阻止暴行,信玄师兄......"他再止不住哽咽:"已然圆寂了。"
人忽然想起了什么,那前来传递遗诏的灰衣僧侣,兰王猛的盯着跪地之人:"你是......"
钱修文点头:"二位师兄身在空门,更在公门,他们和末将一样,都是天子御辖飞鹰使。"
一抹难辨神情自兰王面上一闪而逝,几让人以为那是错觉,因他已很快恢复了往常静敛,点了点头:"本王所见过的飞鹰使,皆是忠义之士。"
钱修文闻言立时双膝跪地,只忠于天子一人的秘密使者向马上那人行了至高之礼:"启禀万岁:这份密报乃是信空由乱军之中飞鸽传出,道京城九门已然大乱,诸军混战,百姓哀鸣。他分身乏术,亦无法联络到其他同僚,因此只能探到现另一半皇城司人马不知去向,还有,满城流言,真伪难辨,最多的便是道皇上......不,先帝......"意识到什么,忙改了称呼,却还是觉得别扭,只得含混的说了一句:"山陵已崩。"
那不是流言,正是自己公告天下的说法,不然,怎会有人现在就敢以"万岁"相称?!之惟闭了眼:终归是避无可避,终究是自己,这样的残忍。竟然还是自己第一个将那人的生死利用,也正是自己替他人揭下了最后的遮羞布--那一半皇城司军马还能去往何处?!必定是正开赴禁中--而如若山陵已崩,还需增援兵马做什么?事实只能是那人还活着,还在苦苦支撑!蜡炬成灰春蚕到死,却没料竟是自己亲手帮别人把剑锋又递近那咽喉一寸。
还有,同困于深宫的,断云......
心房像被只大手一点点收紧,他蓦然睁开眼睛,深望向那冷然虚空,那弄人造化--非要这般无情吗?究竟,还要粉碎多少人的梦想和生命?!
长空无言,唯喊杀声回荡,空旷里,回音阵阵,似无穷尽。
转眸,他终于看向方才一直回避的眸子,见那星眸主人正关切凝睇,手捂在左胸,看他目光投来,连忙放下,洒然一笑:"心有点疼啊。"
"父王。"他亦回之一笑,"很快,就不会疼了--我会让他们以血还血的。"
大将军王一怔。
却见之惟抽剑出鞘,阳光照耀下,灿亮的宝刃如一面流光的明镜,他直视着映在其上的自己墨黑的眼,一字字道:"传令全军:不惜一切代价,攻城!"
同是巳时,奉先殿内。
他正负手观看墙上那一幅幅曾跪拜过无数次的先人画像,香烟缭绕中,眉目依稀相似,都笑得温和又高深--这就是所谓人君的模样吧?勾起唇角,门外风雷滚滚,在这里听得那般清楚,然即便是近如此地,也见不到一面旗旌一点烟尘,只看得到百年来峙立依旧的雕梁画柱,冷眼旁观着一代代更迭变换。偌大皇城像一只神奇的巨兽,能将所有的惊天动地都吞没于腹中。外界,总是一无所知,万千愚民只会在每一次朱红宫门开启之时,匍匐在地,一轮一轮的叩拜--管他是谁!
正想着,大门一开,回眸,却是意料之外的身影,同时,在门开的一瞬,他也飞速的瞥见了似有一道火光冲天而起,不由凝眉:"怎么回事?"
心腹闪进门来,跪报:"是南薰殿起火。"
"哦?那里头的人呢?"
"大都没走远,太子正命人全力搜捕。但还是逃出去了一两个。"
他不由勾唇,摇头:"真不中用,几个书生也能放走咯?"
"回王爷,是这样的:本来已快抓到放火的朱浩那几个了,但突然拓跋那老骡子从斜刺里杀了出来,将人救走了。"
他脸上终于闪过忧虑之色:"现拓跋呢?"
"骡子营正和何春部交手。"属下抬眼,"王爷,咱们要不要......"
他冷笑,摇了摇头。
属下会意,退出殿外。
他将目光又一次移向了香烟供奉的祖宗神像。片刻后,终于听见预料中的兵戈交击之声,点点朱红飞溅上雪白窗纸,他仍含笑凝睇,画中人的也依旧满面慈霭笑容。
身后大门霍然而开,他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正如期待。
"老四,你怎在这里?"背后施施然,传来那人声音。
他亦好整以暇转身,回之以微笑:"大哥,你又怎会在这里?"
太子望着他,平日最和蔼可亲的脸上此刻无一丝笑影,冷冷道:"老四,够了,别让件子虚乌有的东西离间了同胞手足之情。"
这话从他口里说出,怎么格外可笑呢?廉王不由摇头,笑道:"手足?你看看这墙上挂的--景帝和太宗,难道不是同胞的弟兄?老二老三,连着外面那一位,还有你最疼爱的老七,又有哪一个不是同根生?!"
太子一瞬不瞬的看着他,丹凤眸里的痛心疾首盛得实在是太满,让人都不敢相信,轻叹了声:"老四,我说最后一遍:收手。往后咱们还是兄弟。"
他自然不会相信,谁不知他这嫡亲兄长乃是这天下间地位最高演技最好的一名戏子?不由大笑:"大哥,那我也劝你一句:收手吧,在弟弟心中,可从来没不认你这嫡亲兄长。"
太子手拢在袖中,闭目:"老四,别天真了,遗诏根本就不在这里,老爷子根本就是在利用老七,更利用你!遗诏在之惟手里--外头,西山脚下,他已经宣诏称帝了!"
廉王的声音却并无一丝惊讶,反比方才更加炽烈:"居然被他抢了先啊,这倒是带了个好头。"
太子睁开了眼,皱眉:"你......"
他得意的看着那自小嘲弄自己愚笨的人如今眼睁睁的反被自己挖苦,回答:"你不会真以为我会相信那所谓'遗诏'吧?是!昨夜里,老爷子拉老七装神弄鬼,我是信过,但事到如今,我还怎会相信?我信的:是只要手里掌握了那写诏书的人,还不想有多少份诏书就有多少份,想怎生书写就怎生书写!"
太子挑眉:"你是说老爷子?"
"大哥,你这就死心眼了吧。干嘛非要是他呢?"廉王嗤笑,"之惟一称帝,就等于第一个宣告了老爷子驾崩。我为什么不能顺水推舟,在这里也这样宣布?只要道逆贼郎溪与叛王里应外合已然弑君,一道仪天门,便还有什么可怕的?!到时,老爷子就只能'晏驾'了。待那时,朱笔在我之手,写什么不是圣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