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幻情寒山诡话
33481100000006

第6章 【八】 叫瑛珉的少女

身下,竹席传来冰凉而光滑的触感,夏天的夜晚如同海底般宁静澄明,窗外的皎月是水中的明珠,一两声虫鸣则是绿藻偶尔泛起的气泡,夜越发深了。黑暗中,头顶的碧纱帐透出青色的轮廓,仿佛一叶孤帆,载着我驶向梦境的彼岸。

忽然,细细的啜泣声像刀锋在酣睡厚重的肌体上划出一丝裂痕,随着哭声越来越清晰,我的思维也醒觉起来。

在床上坐起,我揉着眼睛四处张望,咦?是谁在哭呢?黑暗沉淀了下来,反而显出一种半透明青灰色,房间里除了家具就没有其他人啊?

仿佛呼唤般,哭声又响起,好像是在窗外传来的。我披上外衣下了床,然后向半开的窗户走去。

一手推开窗页,外面,月色如水,薄雾般的清辉洒落在庭院里,墙角的几株紫薇在晚风中摇曳生姿。

花丛边站着个少女,正低着头嘤嘤地哭。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像风中柔弱的花枝。她是谁呢?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姐姐,你为什么哭啊?”我隔着窗棂向少女问到。

少女闻声抬起头,不算很美丽的五官,脸色苍白而下颌又太尖,但一双漆黑的眼眸因浸了泪水却分外地清澈,有着说不出的灵动。如云的长发衬着一身妃色的衣裙,整个人就像着了露水的紫薇花---纤秀得让人怜惜。

她擦了一下眼角,有点惊奇地看着我,用略带哽咽的声音说:“你是哥哥邀请的客人吗?”

哥哥?她是指瑾瑜叔叔吗?但瑾瑜叔叔说过他已经没有家人了?难不成是小偷?

“你哥哥是谁?”我警惕地打量着少女,小心翼翼地问。

“我哥哥就是瑾瑜啊。”少女的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仿佛我问了个很没有礼貌的问题。

“但瑾瑜叔叔没有说过他有个妹妹。”她能够说得出瑾瑜叔叔的名字应该不是小偷,不过,我还是不敢放松戒备。

听到我的话,一种无法言喻的悲伤在少女的脸上蔓延开来,晶莹的泪珠缓缓地从她的眼里滑落,苍白的脸如同被雨打湿的花瓣。

看到她这种脆弱而婉约的风姿,我的心像被只无形的手揪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劝慰,只能弱弱地说了声:“对不起,姐姐你别哭了......”

“我叫瑛珉,是父亲外室的孩子,因为我母亲的关系,哥哥一直都不愿对外人承认我这个妹妹。”少女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

还是孩子的我当然不懂得什么叫‘外室’,只是觉得怎么会有做哥哥的不肯承认自己的妹妹?瑾瑜叔叔看上去是非常温和有礼的一个人,真看不出来他会这样狠心。

“瑾瑜叔叔怎么会这么狠心?”性格直率的我向来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不,其实哥哥只是嘴硬心软,虽然他讨厌我母亲,觉得她从大娘的身边抢走了父亲,但是哥哥却从未真正恨过我。”听到我这样说,瑛珉连忙为自己的哥哥辩护。

瑛珉向前走了两步,用手轻抚着紫薇小巧的花蕾,她的声音温柔而哀伤:“我从小就跟着母亲长大,直至她过世才被父亲接到这里。大娘是非常不喜欢我的,连带着底下的仆人也欺负我,而父亲只顾着他的古董和事业,根本无暇顾及我这个外室的女儿,唯一关心我的只有哥哥。”

说到这里,瑛珉的脸上现出淡淡的微笑:“我天生患有夜盲症,白天就是一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晚上才能看得清东西。所以,大娘不许我白天出来,我只能孤零零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但哥哥会偷偷地溜进房间陪我玩,他总是想着法找些新鲜的游戏或者玩具哄我开心;还有那一次,我因为贪玩跑到花园,结果失足掉进池塘里,不会游泳的哥哥第一时间就跳了下去,这样,我才捡回一条小命,而他也落下哮喘的顽疾……”

她就这样带着幸福的笑容,静静地诉说着童年和瑾瑜一起的快乐时光。

“那你为什么哭啊?是因为大娘又欺负你吗?”听着瑛珉的回忆,我心里越发同情她。白天看不见东西已经够惨了,还不被大人们疼爱,唯一关心自己的哥哥性格又是那么不坦率,真是太可怜了。

“不,几年前大娘和父亲已经先后去世了,现在家里只剩下我和哥哥了。”瑛珉的表情又落寞起来。

“那就是瑾瑜叔叔欺负你咯?”我不甘心地追问着。

瑛珉看了我一眼,长长的睫毛垂下,她有点踌躇地说:“也不是啦,只是最近哥哥因为捐献藏品的事情经常忙到很晚,我一个人很孤独......”

原来是这样啊,看来瑾瑜叔叔和爷爷一样都是个工作狂,一忙起来就什么都不顾了,连自己的妹妹都疏忽了。

“没关系,我可以陪你啊,瑛珉姐姐。”望着她落落寡欢的脸庞,我忍不住说到。

“真的吗?”瑛珉惊喜地看着我,黑白分明的眼睛映着月色清澈无比,妩媚的笑容在嘴角绽放,刹那间,原本略显平淡的容颜竟然有了夺人心魄的艳光。

如果是现在的我,肯定不会轻易地和一个陌生人许下这样的诺言,不过,命运这个狡黠而冷漠的女神,总会在你不经意的时候悄悄地摇动她手中的转轮,而你却永远无法预估转轮之后是怎样诡谲的将来。

“那说定了!”瑛珉雀跃地拍着手,突然,她抬头看了看月亮,有点惋惜地说:“原来已经这么晚了,我要回去睡了,明天晚上再来找你。”

瑛珉挽起裙摆向后院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向我伸出纤细的尾指比划着。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变!我心有灵犀地伸出尾指和瑛珉隔着空气勾了一下,简单的誓言就这样在近似玩笑的方式中达成。

因为和瑛珉谈话耽误了睡觉的时间,第二天我果然起晚了,直到玉衡这讨厌的家伙用力捏着我鼻子,我才从睡梦中惊醒。

等我洗漱好来到前厅的时候,发现爷爷已经被瑾瑜叔叔请了去书房,只剩下玉衡一个人在吃早餐。他拈起一块莲蓉水晶饼细细地品尝着,细长的丹凤眼眯起,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不就是水晶饼嘛,又不是没吃过,怎么觉得你好像在吃西王母的蟠桃似的?有那么好吃吗?”想到他刚才用那么恶劣的方法叫我起床,心里就有气,忍不住刻薄他两句。

“西王母的蟠桃也没这个好吃!”他含糊不清地应了句,就自顾自地对付手中的食物。

“以前你不是最讨厌水晶饼的吗?”看到他这副贪吃的样子,我端起一碗粥鄙夷地转过头。记得他以前不喜欢吃甜食的,尤其讨厌水晶饼,说口感太黏了,现在竟然觉得蟠桃都比不上它,看来他自打从医院出来,不仅性格变了,连口味都变了。

待我吃完早饭,玉衡也把整整一碟的水晶饼消灭完毕,他这才用纸巾擦着嘴说:“小瑶啊,不如我们今天去池塘边钓鱼吧。”

这几天气温越发升高,越来越焦躁的蝉鸣也预示着盛夏马上要降临,怕热的玉衡整天就呆在阴凉的地方。开头他最喜欢往瑾瑜叔叔的书房里跑,那个房间背阴又凉快,但昨天因为淘气给爷爷赶了出来,他就转移目标到池塘的凉亭。

我们问管家伯伯借了两根鱼竿,就往凉亭的方向走去。亭子倚水而建,凉风伴着池内的荷香渡水而至,令我身上的暑热立马消了大半,真的非常舒服呢。可能就是因为太舒服了,玉衡还没等到鱼儿上钩就在美人靠上睡着了,而我原本就对钓鱼这种需要耐性的活动没什么兴趣,因此也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

池塘边的紫菖蒲开得正盛,修长的叶片托起蝶状的花冠在水面映出袅娜身姿,令我无端地想起昨晚瑛珉临走时的背影。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又是一个人在房间里对着无边的黑暗伤心吗?

她一个人该多寂寞啊,不如我偷偷地去找她玩吧。想到这里,我决定去找她,顺手还摘下池边的几株菖蒲花。

可是沁园这么大房子又那么多,哪间才是她的房间呢?面对院子里苍翠繁盛的花草和其间若隐若现的厢房,我不禁犹豫了,在脑海中仔细地回忆着她昨晚离去的方向。

嗯,是后院,应该穿过这道芭蕉门一直往右走就是了。

“瑛珉姐姐,瑛珉姐姐……”我一面走一面呼唤着,因为人少的缘故后院更寂静了,阳光透过浓密的树荫漏下淡金色的轻纱,高昂的蝉鸣也低了下去,蜿蜒的麻石小路曲曲折折,仿佛永远都走不到尽头,人有种走在薄雾中穿行的错觉。

外形相似的厢房像迷宫中不断重复的路标,扰乱了我的方向感,到底瑛珉在哪里呢?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而轻微的哭泣声又在耳边响起,在疑惑中给了我少许的提示。好像是瑛珉的声音,我向两旁看了看,果然,在左手边,一个房间的雕花扇门虚掩着,哭声似乎就是从门内传来的。

难道这间就是瑛珉的房间?我握紧手中的菖蒲花向左边的房子走去。

轻轻推开门扉,里面的灯光不算很亮,但还能看得清房间里的情形。四面靠墙的都是清一色的多宝格,上面摆着一些陶瓷瓶罐,玉石摆设等东西,墙壁空白的地方还挂着一些泛黄的书画。

我踏进了房间,脚下,黑色大理石的地板很凉,寒意透过鞋底像滑腻的小蛇窜进脚心;头顶,挑高的天花板上几盏射灯投出暧昧不明的光线,照得屋内昏昏沉沉的。

也许是这里太过安静,我的心里不禁有点害怕,便出声唤了一句:“请问有人在吗?”

许久,都没有人回应。我正打算转身离开,一把低沉的声音在身后传来,阻止了我向前的脚步:“既然来了,就不要急着离开吧。”

风吹过树杈,送来枝叶沙沙的呢喃,原本低下去的蝉声忽然发出尖锐的呐喊,在夏日湿热的空气中,我感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不安地躁动起来。

身体像不受控制般缓缓地向后转去,只见瑾瑜叔叔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啊!原来是叔叔你啊。”我松了口气,抚着急速跳动的心口,这个瑾瑜叔叔真是神出鬼没的,差点给他吓死了。他不是和爷爷在书房吗?怎么突然在这里冒了出来?

“不然你以为是谁呢?”不若平时的温和儒雅,此刻的瑾瑜如同老练的猎人,眼里射出犀利的精光。

被他这样盯着,我原本平复下来的心又扑扑地跳了起来,嘴里怯怯地说到:“没,没有以为是谁。”

“小朋友不要撒谎,我已经听到你在呼唤那个家伙的名字了。”一抹古怪的笑容在他木然的脸上浮现,但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的是明明白白的恨意。

的确,我刚刚呼唤的是瑛珉。虽然知道他们之间的纠结,但毕竟是他的妹妹啊,就算再怎么不喜欢,也不能称自己的妹妹为“那个家伙”吧?!

想到这里,一股隐隐的怒气压住了内心的畏惧,我忍不住提高声量:“我是叫了又怎么样?她是你的妹妹啊,你怎么可以称她为‘那个家伙’呢?”

“妹妹?哈哈……”瑾瑜像是听到什么荒唐的事情般大笑了起来,原本白皙的脸上也泛起病态的潮红。

看到他这副神经质的样子,我更加恼怒了,便不客气地说:“虽然你不愿意承认她,但是在她心目中你一直是最爱的哥哥!”

“最爱的哥哥?”瑾瑜终于停止了大笑,他看着我用一种很平静的声调说:“如果我告诉你,我从来就没有妹妹,只有一个弟弟叫瑛珉,但是他已经在6年前因为溺水而死了,你还会认为你见到的是我妹妹吗?!”

瑾瑜的话像是兜头一棒将我打得几乎站不稳,这不可能啊,明明我昨晚就见过瑛珉,还和她谈了那么久,那楚楚可怜的脸庞和风姿还清晰地映在脑海里,怎么可能说没有这个人呢?

看到我惊讶的神情,瑾瑜突然像泄了气的气球,颓废地靠着身边的一张梨木大案,他掩着半边脸,痛苦的声音从指间滑落:“我就知道,从那个叫玉衡的男孩说这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也很正常’开始,我就知道那个家伙没有离开过。”

“你见到的瑛珉是个女孩子对吧?”他用虚弱的声音问道。

“嗯,是的。”见到他这副样子,我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老实地说出自己的所见。

瑾瑜抓住前额的发丝,又再发出那种比哭更难听的笑声:“呵呵,想不到他竟然可以变成不同的样子。那你见到的‘瑛珉’是不是对你说她是我父亲外室的孩子,因为从小不被人宠爱,所以特别喜欢我这个总是陪着她的大哥?”

“是的。”我点着头应到。

“来吧,我带你看一样东西!”瑾瑜突然放开捉住头发的手,眼中燃起着一种奋不顾身的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