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湖多堤,堤上生树,桃红李白,垂柳拂风,鹤翔鱼跃,红荷映日,春别夏临。堤又连着台地,著名台地有蟹子地、兔儿地、王宣村、竹林村、五祖寺、钵莲庵,纵横交错的湖堤将诸台地贯连,雨湖便多了幽深的去处。雨湖收藏的人文历史片断,隐含在永远的湖波之上。月夜湖上泛舟,桨儿拨动山影,山水生浪,浪涌舟移,水里的那个月亮,就踉踉跄跄,与舟同行。行舟近了芦草,有苍鹭蓦然拍芦展翼,惊起一湖星斗,萤火虫拖着水上的影子纷飞。那水上王宣村,楼廓树影,灯火盏盏,高低远近,光彩斑斓,泼亮一湾湖水。钵莲庵有木鱼声响起,唱经声水浮而来,沉浮断续,如舟滑行。
芦风吹拂,轻舟一叶,莲蓬嘴上茂密的香樟芬芳漫溢,舟轻轻划过芦岸,香气愈浓,蟋蟀在草丛中弹奏,蛙类、蚯蚓在湿地经营。间或有鱼儿跃起,击碎湖边镜水。启亮渔灯,水上生白雾,雾朦胧,月迷离,舟浮动,岸边食草的鱼儿纷纷逃离,或悠游摆尾,款款徐行,合腮吐水,侧目若思,鱼儿便是水中立体写意。世界上没有一条天生的鱼不会水,深入大水,鳞甲族都是水中浪子,水是鱼儿的天空,虾米的陆地。雨湖的鱼,首推鲫鱼,三斤重,背脊草青,腮边金黄,中国南北朝地理学家郦道元在其著作《水经注》中记载:“青林湖鲫鱼,大二尺,食之鲜美,辟寒暑。”雨湖又名青林湖、诸家湖和御湖,未经证实的民间传说演义,御湖乃皇帝尝过雨湖鲫鱼所赐。李时珍《本草纲目》称其有温中下气,和胃补虚,滋阴降火,此评应比皇帝英明。
李时珍乃蕲州东长街瓦硝坝人,14岁考中秀才,后三次乡试未第,遂从父亲李言闻学医。李言闻乃一代名医,博通经史,精医术,亦多著作,50岁时以贡生选作太医院吏目,父亲、名医,李时珍得到严格的医术教养。李时珍35岁始着手编写《本草纲目》,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李时珍以一副“附子和气汤”治好了荆王府富顺王子的病,并且令富顺王一家父子和气,一方治二疾,医名大噪。44岁那年,他在雨湖北岸的红花园建居,红花园系广植石榴得名。新居取名为“过所馆”,引申于《诗经》“考般在阿,硕人之过”,李时珍又取号“濒湖山人”,世称李濒湖,自此在雨湖之滨开始著述与研究。
在雨湖,李时珍初始写下了《奇经八脉考》、《濒湖脉学》和文学作品《诗话》,惟其给雨湖带来永世声誉的药学巨著《本草纲目》在此完稿。《本草纲目》190万字,综合利用800种书籍,直接引用文献达758部,“上自坟典,下及传奇,凡有攸关,靡不备采”。全书凡16部52卷,纳众本草药典所收药物1518种,增收药物374种,合为1892种,写作时间达27年。达尔文称其“中国古代的百科全书”。李时珍长眠雨湖的蟹子地,竹林村辖,20世纪80年代建起李时珍陵园和百草药园。陵园与村庄,皆隐匿于葱郁的竹木丛林之中,翠绿欲滴,白鹤翩飞,斑鸠咕咕,鸡啼犬吠,湖色山光乃从容。
一群在芦苇丛中睡觉的野鸭被惊醒,芦草颤动,浪起水溅,惊醒湖边无数水鸟,它们莫名其妙地振翅拍水,惊叫,向着远山飞去。然而,最后飞走的才是野鸭,激剧扇动的翅膀呼呼拍击着潮湿而柔凉的空气,它们擦着水面飞到雨湖的对岸。用渔火照着野鸭栖落的地方,那就是迎山了。迎山上有银山煤矿,矿体通到江和湖底。一会儿,老龙潭到了。老龙潭在雨湖南部水底,骤然有浸凉之气从水底袭来,如秋之清爽,它好像明朝时的凉风,那月居然是宋朝的月亮,它们相伴雨湖很久了。我想这时候,突然从老龙潭的水下跃起一条老龙,我也不会惊奇,在地质时代中遗存的诸多谜一般的生物,难道不可以蛰伏于老龙潭?明月当头照,芦风送爽,木鱼声声,草虫弹唱,浅凉又深邃的岁月,何不惊涛骇浪,山呼湖啸一番?给尔轻舟小漾的心情以剧烈的摇滚与拍击!
老龙如果探头升起,它会像一棵倒起生长的大树么?将虬根举向天空,光洁的树杆隐匿水中,或者如长颈鹿般探起尼斯湖怪的头,我知道这一切不会发生,因为那样的事件太伟大了,如此容易撞着的概率不会存在,或者一生中只能遇到一次老龙抬头。老龙潭深邃无底,王宣村的渔民屡次想探知它而不得,船夫少时曾到老龙潭边去摸鱼,那里水冷刺骨,有非常多的鳜鱼和湖蚌聚集那里,它们喜欢清凉与洁净。他说再往下一点去,就会心生恐惧而飞快地逃离。村中一个老渔民曾在一个雷电交加的下午,看到湖中的荷叶激剧向两边分离,他定眼一看,一道蓝色的闪电照耀着一头飞翔的水牛疾速飞越雨湖的荷间,由此导致荷叶向两边倒伏,而飞翔的水牛在雷雨中消失。老渔民认为他看到的是水牛精。水牛会不会飞翔?会不会是看花眼睛?王宣村王礼武承包雨湖的养殖,他也说雷电交加的时候,有什么将湖中的荷叶向两边分离逃遁。这是雨湖之谜,像老龙潭,如雨湖深幽的没有人触碰的历史。当然,我情愿相信这是自然造像,如海市蜃楼,生发于虚无的造像,都是美丽的错觉,便积淀为乡土的传说。
令我快意的是,此游之后,王礼武送我四只雨湖大蟹,下酒半斤。又到他的府上喝酒,吃到一尾赤鳟,他夫人说,这是雄鳟,雌鳟昨天已吃。却原来,她洗菜的时候,一尾雌鳟跳上了岸,在草丛中奄奄一息,便拾了回去。复返身到湖边,听见“刺喇”一声,又跳起一尾赤鳟,它是跳上岸来寻找它的“爱鱼”?它也殉情了,竟吃了一条如此挚爱深情的赤鳟,心中不免生了惆怅。
雨湖,总是神奇的湖。李时珍去世27年后,顾景星来到雨湖之滨,他是第一个写作《李时珍传》的人。顾景星出生东长街(全胜坊),6岁能赋诗,9岁能遍读诗书,15岁参加黄州府试,冠“九属第一”。崇祯十六年(1643年)正月二十六日夜大雪,张献忠从广济(今武穴)率轻骑200夜袭蕲州,屠蕲城。劫后余生,他们迁回到祖籍昆山避居。顾景星后来在金陵参加七省流寓贡生会试,授福州府推官。因不满南明小朝廷的昏庸,愤而辞官归隐。
竹林村,王宣村,钵莲庵的灯光被压在水的玻璃下,只有永远的月光从太空弥散经久的清辉。湖上的风儿细细密密地编织着永新的波澜,舟向北行,有荷香暗浮,群山依水而眠,新月在波澜里徘徊,荷间的蛙声渐渐稀落,长堤上的柳影被水揉搓辗捻长长。在水一方,雨湖浸润的时间清凉,于清凉里觉醒,穿越生命的歌谣从水中潜流,莲花如灯,月辉里一盏水红。
青山抹额万山同,细雨浅花润物丰。
潮涨半篙春水绿,波浮一叶夕阳红。
湖心网集歌偏乐,囊底鱼肥酒不空。
芦荡归来舟满系,推篷就卧月光中。
《雨湖渔舫》——见张慧剑著《李时珍》
轻轻的一缕荷风,沉沉的一团柳阴,桨落舟移,波澜里的菱蔓,散落着淡淡的黄花,鱼儿咬破静水,夜无边,天无坝,一堤青艾连东山。轻舟向着时间更深处追溯,驶进另一个历史的湖岔,唐时禅宗五祖弘忍于贞观八年(634年)在雨湖北岸枣儿林建寺,即五祖寺。弘忍在雨湖讲经布道,向其信徒宣传他的彻底空无观以及顿悟的至高禅境。唐高宗李治咸亨三年,五祖弘忍去到黄梅,在冯茂山(东山)建寺,并雨湖枣儿林所建寺皆称东山寺。弘忍感叹道:“此地能着千年僧,无有千年粮。”唐时的雨湖,一片大水,江无堤,湖无闸,雨湖是一个修行之湖,智慧之湖,诗词歌赋之湖,它不属于世俗。
雨湖的西北岸,临近枣儿林有一块湖心屿,形状如钵,三面环水,莲香漫送,经声悠扬,此便是钵莲庵。钵莲庵建于弘治年间(1488—1497),为朱见溥元配王妃何氏所建。钵地环莲,荷托月光,佛灯长明,竟是水上天宫,一片斑斓,初始我竟听成了“玻璃庵”,它是此般透明,明丽凡间,通达天际。钵莲庵得名于莲台显圣,赐得一钵净土。又莲濯清涟不妖,不蔓不枝,香远益清。
舟行得久,有细密的夜露纷洒,微凉似雨,经久弥漫,心便清新,俗念顿隐。舟如悬于月辉,水亦化为月辉,舟未行,是雨湖的彼岸在行,一个清凉的梦在行。有一盏渔火在远方,又一盏渔火在远方,那是巡湖的渔舟,雨湖养了青背鲫鱼,武昌鱼和白鲢,也养了湖蟹,湖蟹入梦了么?它是年年要到大海中去繁衍,有多少蟹可以走完万里征程?周而复始,一代又一代,海生湖长,完成生命的大循环?一只湖蟹思念大海,千万只湖蟹思念大海,海上有一个月亮,湖上有一个月亮,心中还有一个月亮。
遥想春天初识雨湖,遂拜读先辈们吟咏雨湖的诗章,雨湖的历史。雨湖,陪伴李时珍完成了药学巨著《本草纲目》。雨湖,又令一代代文人痴迷于她,及至结茅于庐在雨湖著述,及至从雨湖之滨走出千百个教授博士,他们的足迹遍华夏,留五洲,亦心在雨湖。带着雨湖的想象,雨湖的灵感和雨湖的浪漫,饱蘸一湖故乡水,好写鸿篇巨制。故我在舟上,体验到先辈在舟上。中国的月亮,是循环的月亮。月圆月缺,相见雨湖。
明末清初学者卢宏(1604—1678),蕲州城人,清顺治六年(1649)进士,曾任东昌知府,江南布政司左参政,无奉上司,罢官居虎丘讲学,晚年归蕲著书,有《四照堂诗文集》、《蕲州志》等10余种刊行于世,方舟之跋曰:“先生博纵典故,神游瀚墨……生平穷四库五车之富,著数百万言。”并与同邑李嵩岑、陈之京结成诗社,极倡蕲阳八景,增“雨湖渔舫”、“浮玉晴沙”为蕲阳十景,写入《蕲州志》,其有诗云:
几回烟波入画中,兼收凤月夜融融。
千株高柳围村绿,十里新蕖覆水中。
网罟晓天归绰集,菱蒲深处有歌通。
由来蓑笠相专业,沽酒烹鱼乐事同。
李生盘,李时珍第六代孙,雍正五年(西元1727年)中举人,少时便在其祖父李树初的“芝鹿山房”攻读诗书,他与秦京、熊楚荆、张琦、郭从、黄载华、黄载峤共结诗社,命名为“吟湖诗社”,游湖吟诗,时称“雨湖七子”。后东山寺僧重珂加入,改称“雨湖八子”,各有诗集:秦京《愚圃诗钞》、熊荆楚《玉山诗稿》、张琦《另齐诗集》、郭从《苍屏诗文集》、黄载华《梧冈诗文集》、黄载峤《北游草》、重珂《茎草亭诗草释》和李生盘《楚江吟》、《两峰诗文集》12卷,另有《雨湖吟社》合集二卷。这般痴雨湖,吟雨湖,雨湖八子要与雨湖共生了。李生盘中举当年,与元妙观(玄妙观)丹久道人泛舟雨湖,写了一首题为《往返》的吟湖诗:
薄暮来湖上,飘摇坐小船。
岸随千顷没,波涌一帆悬。
望远低晴嶂,光寒例碧天。
扣船歌未稳,四顾已茫然。
爱雨湖者世上不计其数,然至爱者应首推李时珍,先是将自己的父母、兄嫂先后葬于雨湖之滨。他临终前,亦嘱咐儿子将自己和夫人入地葬于父母墓侧,在雨湖之上长眠。二推顾景星,其一生曲折多难,前逃生于张献忠刀下,后被迫参加清廷博学鸿词科考入京做官,最终求得返蕲在雨湖边著书立说,长眠于黄公山下。
人读雨湖,雨湖读人生。一部《本草纲目》,一部《白茅堂集》已给雨湖以沉甸甸的人文分量,前者造福人类千秋万代,哲思长存。后者集历史文化之大成,野史真灼,肝胆相照。雨湖代有人才出,雨湖进入现代文明时序,雨湖之滨的东长街以博士街闻名于世,蕲籍教授博士遍及世界,偶然还是必然?雨湖,造就了旧时博学鸿儒,也造就今时之新科博士。雨湖多雨,多雨的雨湖浸润万物生长……莲荷十里,绿柳生云;鹤排长空,蛙鸣月影;波逐日丽,鱼跃长虹。
夜已深,这是沉思的时间,思想在湖,湖中三时,舟行无痕,而思绪穿越千年月光,跳上雨湖的岸,系舟湖畔,我如游子归来,从李时珍、顾景星的身边归来。千年的月光千年水,一湖清波濯后人;我心歌一曲,雨湖侧耳听。雨湖归来,且也是一醉方休,在玄妙观旁,有藕,有菱米烧肉。复返雨湖,李时珍纪念馆馆长张月生设宴,那是一律吃雨湖菜肴,尤记一碗雨湖油淋茄,一尾豆瓣焖雨湖白鲢,酒为散谷酒,宴罢居李时珍纪念馆内,听雨湖彻夜细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