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翁布里亚的夏天
3355200000016

第16章 翁布里亚的夏天 (2)

我们知道那是在说一个非乐园的世界。

什么都不旋转,不加速。

Paolo,你有没有和全世界一起加速旋转,鲸鱼是不是停了下来,皮诺曹早已是刨花一枚,零落如雪,旋转的是全世界的椅子。

那是一些最盛大的夏夜。

翁布里亚爵士节来了,我和乔万尼跑去听翁布里亚爵士节其中一场演出。chick corea。我们坐在半地下体育场外端的铁栏杆上,望去体育场远端一小方晶光闪耀的舞台,明星们是几个小光点。而高分贝、供整个体育场使用的喇叭就在我们耳边,疯狂人群的声音全在底下隐没。

一只宛如蜡制的氢气球升起在空中了。我们受不了噪音向回走,体育场前的空地像一场人过而空的嘉年华,一瞬像是什么老电影中美国五十年代小镇的景色,其实是有种宝丽莱相片的味道。一瞬我为那曦蓝晚空中牛奶广告商升起的氢气球着迷,它周身散发出蜡的光泽,映照得余下的一切物质,包括正在自动扶梯上缓慢升回山坡顶端佩鲁贾古城区的我们,都现出一种时光之外的轻薄来,覆着如锡制品般的脆淡的薄光,我们被那蜡制的升腾之物的存在逼迫出一层本不应属于时光内物品的浮泛之滓似的。在归途中缓慢上升着,身躯并不因群山的弧度而倾斜得更多。

我从未将这一场意大利之行视为自己某种转变的可能。当初在香港,只是某一个夏日里闷热的下午,突然说到去意大利学习这样一种可能,于是迅速地报了北京意大利语学校。在北京度过一个阔别未久的冬天后,转年的春季,飞进这一个锦绣半岛。不知道它对自己的人生意味着什么,也不去想。长辈们或许会说我做事完全没有长远的计划,商业社会里职业生涯规划一类的东西更是没想过。我只是让自己像一只放大了周身毛孔的兽,用每一根寒毛感受这世界,我相信那些东鳞西爪的体验和经历终会在某个时刻知觉彼此,发生弥合。那时我就会由摊在这世界上的一滩什么东西,一跃进入真正的三维世界——事实上,这样的时刻也经常在梦中发生。而这弥合贯通不是为了什么成功或成就,仅仅为了一次生命的创造。有人画彩虹,有人则立于异色散漫的虹之上而开始创造,懒于迎世者是后者。

翁布里亚爵士节持续了两周之久,我每晚跑跑玩玩,沉醉在随波而舞的人潮中。有时是同乔万尼一起,有时还有他一个留山羊小胡子的朋友,是个严谨而随和的手风琴手,也喜欢六七十年代音乐。有时又同他一大群老同学玩,里面有个红纱衣女孩,却很像古罗马的武士,想起张爱玲在《红玫瑰与白玫瑰》里写振保和巴黎女人的话来了。无向度的爵士,把人类的东西翻之而后快,爵士乐不押韵,它是复杂的极致,最瞬间的艺术。爵士乐是一个中间,它在一路气球中开始反宇宙。有老头静静坐在角落里,找路过的中国女学生说话,但没看见单独的老太太。在白人脸组成的漩涡中,凡卖玫瑰的,都是深棕肤色人;卖魔鬼角灯饰发夹的,都是黑人;卖气球的,都是浅棕肤色、身材不高人。满大街气球,气球都是小马。

有一晚又加入一个吹二十几只布鲁斯口琴的男孩子,刚从波兰读大学回来过暑假。四人一起去邻近一个小镇听露天爵士演出,这同佩鲁贾的爵士节没关系的。那小镇比留学生云集的佩鲁贾家常化得多,男人们一下车就钻进便利店买啤酒,又一人咬着一只彩色棒冰出来。boys shopping day!我听那舞台上一阵爵士钢琴水准高妙,赶紧带着相机靠近舞台最前方听去。近半小时的solo,完全有thelonious monk之风,有时又转入更bebop、但是更cold一些的bebop中去,而其间变幻之自如,仿佛将夏夜天宇远程的一串星星拉近了给你看,才发现它们是晶粉、荧白、紫绿一些五彩纷呈的大小星球。

演出的间歇我回来找人,见乔万尼伫在听众群中茫然。又绕了一会儿,才在小摊档找到口琴男孩,他在找一种缝满了小口袋的腰带,“这样我就可以在演出时把不同音阶的小口琴拿来拿去了。”山羊胡人咬着又一根冰棍在旁参谋,乔万尼又找到一个卖黑胶的摊档,兴奋地奔过来说他那里什么都有,pink floyd,beatles……于是大家又拥上那个老嬉皮的摊前去,翻了半天但其实根本谁也没钱买。嬉皮是这里不多见的,更多的是吃完饭出来蹓跶的镇上人,的确完全本地化,我举目不见一个黄皮肤人。唯舞台上的鼓手是个台湾男孩,乔万尼问我认识他不,就像每个意大利人都会很兴奋地问我认不认识佛罗伦萨旁边一个住满了中国人的小城里的中国人,乔万尼说那里的中国人死了后会有人把他的护照运回中国再带一个中国人来,直到警察发现那护照持有者竟仿佛不死之身……说话儿山羊胡又出现了,大声呼啸说那钢琴手真是棒,于是大家点头,又四散开去听彩色星星般的键盘了。

federica有自己的小汽车。她有一副最诚恳最开朗热情的笑脸。她穿剪裁优雅的露背时装。她从海滩带着一身晒得好看的朱古力皮肤回来,摘下墨镜绷着脸对你,突然再迸出一大丛娇艳灿烂的笑声。她带蜜桃味哈根达斯来参加乔万尼的披萨三人聚会。她是读时尚杂志的小学老师。她以为在香港买iPhone会比意大利便宜。她听乔万尼说我在写这里身边的人,就张大眼睛:“那我会在中国很有名喽?”她的家乡是马尔凯,比翁布里亚多了海。她是我在雾街最好的女朋友。

翁布里亚爵士节时,federica在Morlacchi剧院的咖啡馆赚外块,可以带我们从后门入去听音乐会。爵士节请来的大腕好几个都在这里演出,我挑了两个最想听的。一个是Cecil Taylor,一个是McCoy Tyner,第一个老头子演出那天我顾着和ubu玩错过了,害得federica咖啡馆没下班就偷着跑出来问我你在做什么。后一个老头子我见到了真身,这年已经七十一岁。Morlacchi的金色音乐厅,泥金包厢里坐满听众,我和federica从咖啡馆后门偷偷进去,躲进左边最靠近舞台的包厢,就在喇叭背后。每天她带来的朋友都在这里。McCoy Tyner的身姿比我想象中更为苍老,他慢吞吞走到钢琴前,待老伙计们都就绪,静默了好大一会,突然一阵灿烂秋天的音符爆出。那天我听的完全忘我了,黑包厢里我的脑中却有最灿烂的色彩和形状、物块,直到再度完全的静默。老伙计们一一走下台去,Tyner是最后一个下台的,我抬手偷拍了一张他的背影,他似乎在舞台上流连了一会,才慢吞吞离开,那一刻最是寂静。

federica又带我看一场非洲的爵士乐——

7月16日

人声组成的森林!无比丰富的节奏,他用紫石头来敲击。

她调动身体里所有紫石与瀑布,

音乐代替人们离开土地,又是人们还给世界的礼物

非洲禅。

——鸟声就是禅。

他的小号在闪火。

指挥像孙悟空,而federica说,他是个哲学教授。

雨过天晴,胖鸽子像上帝的拳头从内部把它们撑起来了

那个朋克拎着从超市买回来的菜回家去,鼻上的环在风中晃荡

项链的带子断了,得为它配条带子去。那个坠儿是我一路带着的银色贝壳,闪着霓虹的光泽。我自己一人走在去商店的路上,在Intimidi买了一条深紫色的长裙,在benetton买了一双水粉色的帆布鞋,一身准备去里米尼海滩穿的泳衣。这之后又去理发,斜坡路上有个理发店,随意坐进去,并不介意头发被理成个什么样子。玻璃门里有三个黑皮转椅,墙上摆的都是嵌进洞里的翁布里亚彩陶,老理发师有八十岁了吧,我指指刘海说短些,薄些,他笑笑口说:I am good at this。一个路过的男人突然闪进玻璃门对我说,yes, he is good at this。他捋着我的头发说duro duro,好硬啊,然后我们一起哈哈大笑。和意大利人的软头发比,我比一般中国人都硬的发质大概像鬃毛。于是半个小时后,我顶着一顶“帽子”出来,帽子边缘齐刷刷地,距离眉毛四厘米,被剪薄的边缘却是里面一层长,越向外越短的!回到家,乔万尼冲我呵呵笑。

电视青年乔万尼,每天午饭后的节目是电视里的Simpson,Simpson播完后换了同班人制作、但画风简单得多的另一套卡通片《未来》,这个也播完了索性换成一套三个平扁肌肉拳击手为主角的全电脑动画卡通片。那天乔中午万尼拿着遥控器在厅里大叫:but what is this shit?! 再没有好的动画片看令他气恼了一星期,之后开始把精力集中在每晚的各种政治节目、对话节目和纪录片上,那些不停讲话的节目里嘉宾动辄激动、立起身大喊大叫,我以为他们就要大打出手了,乔万尼看清我的心思说:瞧,这就是意大利人。

乔万尼的另一个爱好是下棋。他和马可下棋,总是马可高呼“啊呀”。他走后,乔万尼教会我下国际象棋,他也教sergio下,sergio一直在复习那些规则。sergio并不耐烦下棋,他带了一支大麻来楼下我们的屋子,告诉我他的姓是“大海”,mare。我给他们播放电脑里的tom waits、古琴、thurston moore、eric dolphy。播放西藏男僧吟咏的时候,乔万尼随声用手比出群山起伏的情状,sergio却已经闷得困了。乔万尼还喜欢徐君跃的唐琴,后来他喜欢一边晾衣服一边听,very peaceful,他说。那天晚上sergio走后,我和乔万尼就着剩下的大麻开始听pink floyd——一只巨大的龙游过来看我,它是蓝色的电光纸折成的,从一处烟雾出口钻出来看我。它只是路过这个世界。我不知道自己是在烟雾里,我以为我周围都是外在。我们什么都没说,如果它是童话的,就会在我想它的时候来看我。龙也搞不清,它决心这么试一试。

9月22日

P城最后一日。乱逛。

观景台上,红砖,扇形屋顶。

山谷里就浮起雾来,红砖和屋顶,却是一种雾里的清晰。

让我们在雾里清晰。

回家时那毒贩就在我身前走,故意未同他告别。

夜晚,向院子里向一条街看去,告别。

痛于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此时此空。

一切过时不候。

我们都坐着四分五裂的火车

向四分五裂中去。

晨。离开Numero 3。

再一次晨光,我连一只幻灭的鸽子都不需要。

ubu仍在胖胖地吃饭,颠颠跑来跑去舔腿。

和maria告别几句,知ubu已四岁,做过手术。

火车一路重复我细数过的地名,Assisi, Trevi, Spleto……我正向而坐。

我没有倒退着走出翁布里亚。

adi医生在草地上跟我说起dr. adi的幸福生活了:我喜欢那些小城市,每早醒来,穿着睡衣,在阳台上喝一杯咖啡,然后去dr. adi的诊所。才不喜欢在大城市住呢,除了博物馆、音乐厅比小城市信息发达,视野广阔,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好处,是不是?而且我喜欢的话也可以马上驾车去大城市看嘛。

我想了想,就意大利的小城来说,确实是这样的。罗马,米兰,有些人眼中千金难买的所谓“城市风范”,实在不是所有人需要的。我的喜欢听country音乐的同屋adi,将在他的阿尔巴尼亚豪宅泳池前饮酒作乐拍照然后登入facebook发布相片。对了,adi是没有禁忌擅于作乐的。

smail是个虔诚的伊斯兰教徒,他反对人抽烟,饮酒,晚睡晚起。乔万尼和adi却不信任何宗教,乔万尼说在意大利,年轻一辈进教堂的,已少了许多。马可是乖孩子,也只说自己只要去三次教堂:出生受洗,结婚,死。adi当然也不进教堂,他喜欢各种肉体享乐。有一次,他晚饭时抱着一个洗脸盆吃里面自制的一整盆酸奶,那是喜欢走极端的快乐。他和我看旧照片,时不时指着某个女孩子说i have sth with her. she is good. she is just so so.有一张是他女朋友的,“但不跟她一起我就不想她,这说明我根本不爱她,是不是?”就是这位女朋友,在adi离开佩鲁贾之前一夜出现了,和他在沙发上大吵了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