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翁布里亚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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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翁布里亚的夏天 (4)

一个近乎透明、却歌声鲜艳的皮埃罗自山脚圣皮埃罗教堂的尖顶爬下来,他和他的悲伤,都那样轻巧、柔韧,他是来自月亮的悲伤的荷花领男子,在我的注视下,施展那近乎透明的长腿,在翁布里亚山谷的翠玉树冠间奔走。他的泪水是一个外国有情人的泪水,smail,adi,卖大麻的突尼斯男孩,音乐节上到处卖花卖气球的中东矮个子人、我问过所有认识的意大利人但没人知道他们住在哪里的吉普赛人、小店铺里的孟加拉女子、街头随处摆卖中国LV假皮包的纯黑男子……皮埃罗代替他们在深夜里且笑、且行那异乡之美。

葵花。全是葵花。

夜在它们身边骤来骤去。

我们在深夜误入葵花田,寻不到那葵花中间的一家酒吧。布鲁斯男孩要上台表演了,我们才坐下,叫鱼肉披萨,咸得噎嗓子,再吃就又异常香甜。布鲁斯男孩的朋友在台上演得下不来了,那种死不断气的art rock。他在临收尾声时才被邀上台,他还在读大学三年级,温柔而略带紧张。而在台上完全表现出紧张那一面了,他掏出一只小口琴吹吹,又掏出另一只小口琴吹吹,自他新买的腰带那里。可是小口琴们有些乱套,他的卷头发粘在麦克风上了。我喜欢他说话时的温柔语气,他的朋友们也一定是。因此我们在散乱的木头桌椅边,自四方向他拍手,打呼哨,直到他重新摆正小口琴们。他像个驾着六匹小金马的马车上的小王子了,向夜里的葵花田,向那最深密处驶去。

7月5日

连日阴雨——雨在阳光里下

每日穿地下世界,玻璃与石头,那世界的开头写着:

……在出口出去,我……

“如果你在一生的时间里再次造访佩鲁贾,请再来圣皮埃罗教堂,请记住再来找martino神父。你可以把这名字告诉其它人。他会带你去看这座古老教堂更多的秘密。”

如果有一种紫晦色,就是眼前这位神父的肤色了。他裹在厚厚黑袍里,露一个紫晦色的头给你看。他是圣皮埃罗教堂的martino神父,带着我们——散乱在教堂里的三个游客——穿廊过殿,来到他的钥匙才能开启的“密室”:卡拉瓦乔,拉斐尔,米开朗基罗,佩鲁吉诺……他们的作品是这神父口中这所教堂真正的秘密。那些名字和作品都星光熠熠,锁在这几乎没什么游客的十世纪教堂的一间光线深晦的屋子里。屋子里的光线也是紫晦色的,也是裹在厚厚的墙壁里,它彷佛一尊流光中变了琥珀的硕大神父的身体,横陈着让我们进入。

走过意大利那么多教堂,没什么游客的圣皮埃罗教堂还是我最热爱的教堂之一。它就在佩鲁贾城的另一边,10世纪建造,但今天还有兽医学院的大学生在那里的修道院上课。我讲热爱,不是喜爱,是克制不住对它的情感,这情感在我进入它雕梁画栋的门口时已产生。至今我想不起它的大门、门与廊的转接处是具体怎样,但想得起凝视其上一幅幅无名画匠之作的感觉。都是时光中逝去的,色彩和形状,某个角落里怪兽的情节,尘与水的激荡,一个她与无数百合的情感……时光会让那么多事物重新显得天真无邪,出离尘土,一种尘封了的清丽。

圣皮埃罗教堂就是这样尘封了的清丽。它有廊柱投影的修道院,回廊深处的阳光里,回旋一个你不必去细究的亘古笑意。它有自己的一处神秘花园,就在修道院的后面,多少百年之前,修士们修炼之所。花园按圣经对世界的想象作出一个创世的小模型,中心是光明与科学之树和宇宙之树,其下是洒向四方的泉水,分别是善恶等象征。修剪后的花坛则按照气、木、土等次序排列。这里有象征隐修的树林,也有修士们栽种的各种药草——许多植物的种籽便是这样保存下来的,还有研究天文和物理的区域。在花园的一角有一间复原的炼金术士小屋,里面是一点烛光,倒挂的猫头鹰皮、蟾蜍的大腿……我在阳光明媚的花园里看见小姑娘大笑着跑过,却一瞬间不敢确定她是否是我们这个世纪的同伴。

而在教堂内部,有海象幻化的大天使,也有被拔去独角的精灵,有捧一部巨书而来的鳞龙……凡此种种,无穷变幻,那是教堂穹庭里一圈木雕唱诗班椅的扶手,16世纪的作品,却重新接入远古的想象系统,一环环隐匿在蓦黑色之下的木纹雕琢的是时间本身的波纹。

你自舌中吐出软莲花,幽长,马在前方操演颧骨

你自深深的木中对我而笑,对我而怒,都无济于事

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镜面(这世界看来只是平静)

鲸女,蛇女,你们在又一个世界里航海,张帆,浪是木浪

隐匿的时间等待着我们

你的金牛蹄踏在张开的巨书上,镜子做的喷泉

只用胡须卷住牛背,有胡须的人却只剩一个头

幻象都是从人的颈部拉伸出来的

颈部以上怒吼或无奈,都无济于事

巨镜将倾——远处恍惚而明艳的风景,不是风景,是树,湖光。

夜晚的trasimeno湖真黑,真大。吃过炸奶酪,绿色奶酪饼,刚与我认识的一群人捡了近水浅草地的小乐园坐下,胖女孩坐草地,山羊胡和皮衣人坐了一艘废船,“黛安娜”和她的james dean老公坐在支出来的横木方上,james dean也像猫王,喝啤酒的时候直眨眼——我来向你介绍,这是我家乡的啤酒,Massafra,这另一种也好喝,但还是我家乡的更好喝。他们,和乔万尼,都来自一个地方。乔万尼突然骑到小乐园的塑料兔子上去了,所有人都笑。

猫王james dean有柔软的身躯,他和乔万尼走下伸入湖的半截废木码头去,我已一早在那,对着漠黑的湖水。

湖的右面是trasimeno布鲁斯节最后一夜,老牛仔打扮的歌手在台上唱the who风格的摇滚布鲁斯。人们散落在草坪上,摊坐,扭动身躯,忘情的舞蹈,孩子们小狗一样狂奔来去,听众里不少嬉皮,印度裤子土耳其裤子,我喜爱那屁股最翘的一个桃红吊带小妞,她的朋克短发、鼻环和湖蓝水绿巴基斯坦裤,都装扮在一张拉斐尔式圣母的意大利脸庞和身躯上。舞台延伸开去由嬉皮开设的摊档形成了一条小街,摆卖“标准”的嬉皮装扮。据说就在奥维多附近山谷里,有一个巨大的嬉皮小区,乔万尼猜像这种夜晚总是他们出来赚外快的好时候。正说着,一个土布衫人抛玻璃球吞吐火球练杂耍,我凑去拍了一张相片,却被他拦下严厉质问我为何不先征求他的同意。

一晃又是回到废木头烂码头上了,猫王和乔万尼在我身后说一种圆钝的意大利语,他们南部的方言……漠黑、漠黑的湖水从近足边的地方,就那样黑洞洞地铺展开去了,我曾把它比喻为硕大无边、黑而蓝的一枚梅脯,夜空下完美而甜的虚空。它收集着翁布里亚所有的幻影,因重迭交错、因我们不曾把虚空设想得甜美而发深晦之色。湖那边远远地突然亮起小焰火,我向那焰火而去,把圆钝的意大利语撇在背后了,小焰火劈扑扑灭了又开,我惊觉脚下已扑沾了冰湿的湖水。

湖水那么软,在阔大暗夜中水鳞泛滥……

经纬度都是乱度……

——从前有一颗心,蓝石头的。

我们的小房子塌了。

回到香港两个月后,乔万尼在MSN上同我说。并说,你走得真及时。

我回想走之前,是sergio住了进去,有一天他在桌上放了个盆,说天花板漏水。

两个玛丽亚分别来过了,又带来两个工人大叔。大叔检查了半天,说,没问题。

问题只是,漏水。但负责维修的人说没问题,于是房子除了漏水,便就是没什么问题。

我翻到去西班牙时飞机上记的日记:8月28日。再飞。佩鲁贾像一个梦,闪烁着:就没了。回到香港的我,曾疯狂地挂念那小窗前一株梨树与一株柿树的影,它们和窗影一起投在午夜的石墙上,有才出落的小梨子和小柿子的形状,嫩嫩地印在墙上。有一个词属于它们——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