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翁布里亚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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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翁布里亚的心跳 (2)

黄昏忽然来了,鸽子叫得清亮。一个13世纪的小修士,慌头慌脑跑出来,看了看那些鸽子,又回去。我听清,他居然是说中文的。修士们在封雪的大城外,城墙下走路,手中捧着薯片,贺年卡,明粉色的台球,城和雪都有几何的形状,修士们是把它们缝起来的针。

我在斯皮罗(Spello)见过这样一个当地的素人画家,喜欢画修士和雪,画里的雪也是明胶一般的,朱自清的梅雨潭的绿也是。这世上,我们喜欢的东西都是明胶似的,透明或在大块透明中淡淡的色晕,温润,不硬也不会化掉,我们在它们之间撞过来,撞过去,心里欢喜,脸蛋欢喜,云和太阳都欢喜,太阳不再烤着白云了,白云也不再遮着太阳了,明胶把一切都透明,隔开,它又有无数的自然空洞等你从这里钻到那里去,钻的时候,大块大块的微粉淡黄和浅蓝色,在胶里自然过渡……

小修士的眼珠是钴绿色的,他的圈发本是模仿耶稣头顶的荆冠,这时却成了淡绿色的棉花糖,他用粉指头上去戳着吃,边吃边长,原来庭院里旁边竖立着的几堆棉花糖塔,就是一些懒于动手的修士,他们任自己的棉花糖长,自己在甜宝塔里睡大觉。

忽然一个夜晚来临,我们满鼻子满眼,就都是夜了。

星天

送L离开这里,曾得俳句一首:

猪仙轻轻大便

裴路迦的星天

猪仙是L的昵称。“裴路迦”是我给佩鲁贾起的中国名字,叫起来像穿绣裙的天使——在本城5世纪教堂的墙壁上,笔迹虚淡。俳句虽是玩笑,却仿佛看得见天使长袍上遥远、遥远的绣花。圣母领报题材的画里,来报喜的天使总是极为锦绣,而裴路迦自己待着,只用纱绣衬夜色。

一个月后有patti smith的演唱会,在临近小城Arezzo。同屋乔万尼约上三个朋友一起去。小汽车原来窝藏了各国啤酒,由北欧到地中海一一开来尝。我喝一口黑啤酒说一句——la luna rossa,红月亮。旁边的女孩赶紧看,她的背心上有遥远、遥远的南亚绣花。逗她一笑,我的心在这夜车里放一丛气球。乔万尼也在前座唱起意大利歌“红月亮”,如此活泼,仿佛只是为了衬托他平日的静。

路过我和L曾去过的那个大湖了。因它中文译名里一个“梅”(Trasimeno,特拉西梅诺湖)字,又是湖蓝色的,就模糊记成个果脯一样稠而甜的东西。白日里看不觉怎样,直到L说湖底有古罗马时代庞大水利系统,才觉得平浪里终有惊心。那晚问乔万尼又没有,他的几个朋友也说没有,隐约失望,但好在是蓝梅脯。大湖在红月亮下,也显出白天没有的草影来了。非常浓密。

湖光只是星斑。红月亮也真低,一圈油晕。是在一个算远的地方吧,不是地理上——六小时时差而已!而是在车里。

车里的patti smith还在because of the night...,另一个已经卸妆,退台——她刚刚和我们打过招呼,也和Arezzo自由广场上的其他一千人。我喜欢对着乔万尼说中文,我说“吃吧”,他会听成cibo(食物),“厕所”听成cesso,所以一样可以交流的——如果沙发作主语,朗姆酒做时态,葡萄醋和软柠檬代替定状补,espresso和荔枝是感叹。

星天上大概都用这种语言,红月亮是它们的字典。

乔万尼是一个好孩子,和月色下的大湖一样好——他的红月亮,从德国来,又到坦桑尼亚去。“她是我第一个女朋友,我很想她,尤其睡觉的时候。”所以他存大半年的钱去坦桑尼亚,在那里,他会认养两头豹子,而走之前,两种疫苗会认养他。他奇怪我和L怎么结了婚还会分开那么久:“时间一长,你总会想做些事。”我就笑说婚姻很多形式呀,能量可以转成创作呀。意大利文没有“呀”字,我就心里使一个“呀”的语气。

湖水不会尾随我们,红月亮却会。邻座两个女孩开始赤膊格斗,深棕肤色的司机抓她们的脚。我在问牛奶路的意大利文。红月亮继续投下一重又一重的影子——全都有岩石脸,快落到大地上时全都惊慌:

——为什么,为什么这里的石头为这么多草木刺伤

只有投到湖里的那个笑开了,它看见自己红得多么匀称。

旧忆西梅湖

有时候我很累也不想写一首诗

本是两个时空的事两处湖水

两下里人两处歌声和友伴

我拉开过一卷暗夜里的小彩灯系住

给你系绳子的那头,扯扯你的笑

你的笑,那么远——

而湖水那么软,

在这阔大的暗夜中水鳞浮泛

我不管,时光不管,经纬度都是乱度

我今夜本在海的一侧,江湖事,都淹忍

海一侧也是我的一侧,那边的他生

水母成桥,代我一路吧

2010.7.29

躲起来的银笛手

他躲起来吹银笛,在我去Todis超市的路上,一个音一个音,泄露自己——那是佩鲁贾城内最便宜的超市,有最便宜的大瓶sparkling water卖。去Todis要穿过西北最古老的街区,石板路下了又上,我轻飘双手,如握一对空空鸡蛋。过狼街,入美丽巷,路过的礼拜堂里有拉斐尔青年时代留于此地的画踪。那尊拉斐尔学徒时期的塑像,是令人相信比那喀索斯还要逍美的少年。记得那次从小礼拜堂看画出来,一位身穿阿根廷蓝白球衣的大叔在大树下同黑白奶牛猫悄悄逗弄着,古罗马人的鹅卵石还镶在他们身后的石头墙上,像滚也滚不动的大颗泪珠——每日家情思睡昏昏,那大颗泪自古至今也就不滚下来,在阳光里啜蜜般地凝着。

经常在下午四点之后才到Todis去,那时它也才刚刚睡过午觉开门迎人。经常踩着桥边落叶到Todis去,悉悉窣窣,斜阳变了洒金笺,带着满怀筹划的心情,是买葱蒜还是蘑菇,软朱古力圈还是翁布里亚甜红酒。有一次在满目蘑菇酱的架子旁徘徊良久,陌生老太太路过,逐一告诉我哪种涂面包更棒,哪种适合意粉,还有哪种味道更浓……cheese的种类则是雪柜前的陌生大叔告诉我的,那希腊的一种羊奶cheese,是他力荐的心头好。也有回程晴空,却突然濡起小雨,一个撑伞的中国男人擦过身边,转头平仄着江浙一带的口音问我,是否知道什么住宿的地方,不远处靛蓝衫裙的温州女孩,手叉腰大插着双腿立在石墙花门前,堕腰垂头,总也没个动静。

缎子般的银笛声甩出来旋转了,他就躲在我要一转弯的石墙垛里,斜阳也在那儿兜个弯,和他的笛声一起,撞墙丁当,都是流曳的软银子,半金的阳光荡在里面,漂闪的碎钻转眼再难见到了。石墙原来是一座水渠桥的底座——她曾在桥下赊给他那么一枚细波闪跃的银簪么: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大块大块的粉玉,当年吹奏而出的,喷扑在晶晶莹莹的流波里,漂腻到讲故事人的心底沟壑里去了。那里的血肉先自讶异了,所谓前世,大概就这么一点内里的悸动。记忆因血肉悸动的纹理而弥散开去,讲故事人为体察到这一丝暗中的蹊跷先自木了一木,对着斜阳下流波已久逝的石桥。那是古罗马人的石桥呢,与有木梁的自当不同,尾生抱着的一根柱该已残朽几世了,盖已像我在越南看到的朽木佛像,只一段闪逝已久的意念在半残的姿态里。罗马人的石桥却仍可佑护这银笛人,一路吹大股粉玉飘荡出来、又扑散开去的软银子般的笛声去。所谓“一路”,是斜阳的一路。他们的故事可也随这触手满而实在的厉石存念得更久一些吗?尾生存念于苇草之隙,年年死生,所谓“一路”,是斜阳的一路。

粉玉一般的石头,是意大利中北部都有的建筑材料,教堂用来与白石块相间,便出了粉白相间的效果。现代的粉玉,则在我跟乔万尼由风光大道插草坡下去、到过的佩鲁贾大学法律学院里,是帮去了西班牙旅行的尼古拉赶在最后那天的傍晚五点前交论文给教授去的。法律学院的内部,竟都是粉红的墙壁和天花板,色泽更明艳一些,我就坐在这hello kitty的肚子里似的地方等乔万尼从教授办公室出来。从一扇半圆形的柔光窗望出去,满山满谷都是绿玉,只有这里是扑面的粉红,一霎时好笑极了。

未来时刻,看不见的群山

yeah, i will write the mountains we can't see now.

说话时腕上的珠串响了,你便在夜风中看,翁布里亚山谷消耗它的年华。

满山谷的野雾也看我们,灯火一星一星兴致。山谷中很远,一串桥灯的下方,一辆重型卡车一闪,又慢吞吞入雾。那夜雾的宏大,超乎我们的想象。我们都在大雾的一场肺里,随着它吸起,又呼落。有浮游万物,吸起又呼落,像我们即将度过的一个个年头,它们也确将这样——在最无着中又最沉静,无论是在地球上的哪一点。

就是一场如此盛大的野雾,砸得人满头满脸,却笑一笑,不稀释。灯火在黑黢黢、雾沼沼的大小山谷里,铺散串串无辜的笑,一串又一串无辜的未来。我多渴望自己如故事里的年轻人,自地平线浪迹而来,在雾中不知怎么就堕下一段玻璃做的山谷,再也不会回头望,望见地平线突然变成人群。

我抬手,摸那山谷的玻璃,看光线在玻璃楞石间纷散、漫射,任是什么目光——水滴石穿的、鲜红欲雪的、柔蓝似黄昏时分一座哥特教堂内部弥漫不散的……都在这无数重玻璃穿行之间迷了自己的路向。此时此刻,挨在凉油般的夜雾中的你;彼时彼刻,灯火和夜雾都成了丢失信号的屏幕里一段小小的液晶船。

我会写,此刻看不见的山

宝蓝色的夜雾,珠红的樱桃酒,这是在眼前了。眼前我叫你来看山,那些其实被深紫色夜气吞没、那么多的山的形状,无疆的野雾掬它们到一处来守护。你说你愿意,看那些看不见的事物,我就回应你淡金色的笑,说我也爱写。说话时就有一座桥从头脑之虹中延展而出,它简直是跑着出来的,是桥却不上岸,它要那些从平原、河野、山涧、从各种石头路上赶着下来的人们,热烈簇拥而去,半个地球、半个星系那么远,远得我的光纤够不到。我钻出所有的夜雾,灯火们没一个追得上我。而我们,不是仍在这一边的岸上,看干涸的酒杯中残留的虹彩?

是的,暗夜里也有虹,如同看不见山的地方仍有山气氤氲,“云无心以出岫”,我硬译一句山水你听,又转身,看远处一个孟加拉侍应在将熄的灯光中收骨光闪耀的盘子。我突然希望有大大小小的熊出现在这些沉沉黯去的山坡上,它们当是远方夜里的珍珠,为这山坡镶碧,有谷中圣皮埃罗教堂的金灯串相应,一起消耗年华。有金黄的小灯火,远远地刺穿它们的心肺,向崖上人显示:这是一条盘山路,那是一道桥,桥边的人家,屋顶瓦扇形排开……

有呼吸,在黑暗中聚集所有山峦的形状,佩鲁贾的呼吸与此一道了。那未来的一刻,也必是山峦的形状,只是雾已消退——闪钻之雾。

纸牌城堡

那张底片还是没冲出来,我曾答应过给马可(marco)寄去。现在,只能给他寄去一个下午的回忆。

照片拍的是马可的纸牌城堡。纸牌是一副拿波里扑克。之所以叫拿波里而不是那不勒斯,因为意大利文的发音真的是前者。而那不勒斯黄又是说顺嘴了的。所以它们其实是两座城市。那不勒斯应该是我雨中望见过的那座小岛,但其实它叫Capri,很像头发(capelli)的发音。这就对了,那不勒斯听起来也很像一头发。小岛在下雨,它是一串项链半浸在海里的坠儿。有猫在苫了油布的渔船上歇息,油布上的积水,雨一停就映满白云,于是它是一只浮在云端的猫。

拿波里扑克,没有数字和红桃黑心,只有大腿、圣杯和骑士。大腿其实不是大腿,乔万尼说是木棒。三根,四根,我挑出有两根木棒的那张说,they are definitely legs,它们肯定是腿。因为真的很像裹着棉毛裤就上街的古欧洲男人的腿。棉毛裤是五颜六色的,里面的腿生满黑毛。

马可就是没毛的乖小孩。一个漫长、多雨的下午,我们在木头桌前从金木水火说到印第安美术。雨声在阳台外低频,翁布里亚的山野都湿了,露出树丛的教堂尖顶,每一片鳞瓦都红得像失去瓣膜的心。你揭了谁的心的一瓣,皮埃罗这一次冒着雨唱,一只脚站在尖顶上打转。

——你是一只风信鸡吗皮埃罗。

——不,我只是心乱如麻的异乡人。

直到没话可说,马可便提议用扑克牌搭城堡。纸牌们彼此搭成马可不认识的人字,上面横放一排,再往高里搭三角。我想给马可的城堡布置几条浮云,一个鸡公主,困在最高的城楼里。猪王子在城墙下种豆子,那样它就会有一条和心一样柔软、同心一样坚韧、但也同心一样爱生枝蔓的长梯。

马可的城堡最终还是倒塌了。又搭又塌。还没到三分之一就塌。他归咎于木桌子不稳,就搬到沙发小茶几上,结果更糟。

——马可,你真是有耐心的人。

——什么?

——我说你真是个有耐心的人。

——哦天哪。

于是又搬回木桌。记不清搭了多少次,其中有一次终于成功,在天地昏黑中玲珑透影。在翁布里亚多雨的季节,我们下午不开灯。因为那灯是极低瓦数的黄灯泡,差不多和星星一样,与其下午就见到星星,不如无限延长一个秋吉敏子的爵士钢琴般昏漠的午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