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大利,我重新爱上秋吉敏子。她不是日本人,她是翁布里亚山谷里把淅淅沥沥的雨声煮成滴漏咖啡的女巫。咖啡雨从山谷每一片树叶上滴下来,有湿脚丫的小鸟吹空一个泡沫住下来。我们都有自己的空气小阁,在无边白腻的雨中空气里。雨声渐长了,成了剥开玻璃试管的咖啡管瓤。于是我们的世界同一个咖啡星球像梳子与头发那样接通,彼此上落穿插,瞥见对方的居民时就那么笑一下。它们的世界里,我们的奶油泡沫雨也大了起来。
雨大的时候,乔万尼就开一盏最昏黄的小灯,在厨房里煮咖啡。他的卷头发会垂在前额上,像一个巨大的小女孩在玩小尺寸的家家酒——他捏住咖啡小勺时势必翘直靠外的三根手指。杯子也是小小的,mocha和espresso的区别在于前者适合穷学生。
三只老鼠的咖啡,午后一小杯,由有小黄灯的小厨房端出来,围着木桌喝一下午。有盛大而真实的溪水在他们身后,分别流到他们各自的家乡去。溪水里有巨大的光斑明灭,老鼠们每多一个念头,溪里便多一条跳进跳出的老鼠鱼。可是那庞然的溪水,还是明澈极了。三人对坐的那些下午,翁布里亚山谷,满天下的水都是静水观。庞然的溪流用雨中蜂窝状的小水涡修习一种蜂窝状凸凹细致的静。
马可的纸牌城堡忽地是平地中七彩琉璃塔,厚实水质的五色蜜饯塔,给最大的大象吃的虹霓色红豆冰山……三只老鼠的咖啡小木桌在冰山最中心处,冰凌折射中你看着它们不动,都像咖啡杯粘在咖啡碟上,但突然你也呼吸起满鼻的厚冰来,且如最纯的氧气,大块大块的寒冰滚落你的肺部,老鼠们却在嘴边吹出一小团雾气来,活动活动四肢,继续把咖啡喝下去。
有冻雾罩住整个翁布里亚山谷,湿淋淋的纸牌城堡的下午在雾中螺旋着远去了,摇闪着无数迷灯黄昏之毯,薄凉着铺开。
蓝星星
马可走的那天早上,我穿着海魂衫睡衣走出房间去同他道别,他掏出手机拍我的照片。我也拍下他,日后冲洗出来,曝光不足的清晨光线里,有一个发了黑但仍旧笑嘻嘻的马可。
乔万尼说马可的时间还早,要和他再下一盘棋。可棋只走了两步,马可就再一次输了。马可是一个永远输棋的小孩,于是他输棋也输得高高兴兴,就像他从南部老家来到佩鲁贾是为了找一个工厂里化验室工程师的工作,找不到要离开了,便也离开得高高兴兴。
足足一个月,我和他在客厅里开玩笑,混合各种语言。说起中国画,他就说和印第安绘画很像的呢。说起哲学,他就问意大利的哲学家你喜欢吗?比如谁呢我问,他说比如尼采。他问北京有多大,我说大概三千万人,mama mia,太多了太多了,他作势要从椅子上掉下去。接着就说对中国的兴趣,我说你知道些什么,他只说天安门广场,十多年前。
马可的生活很规律,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在厅里边看机器猫动画片,边打喷嚏和咳嗽一小时,然后出门。中午十一点,他开始在厨房煮饭,有我小臂那样高那样阔的一个塑料盆里,装满了他的短通心粉,扮上一点点西红柿酱,就是一天里唯一的一餐。那么大一盆意粉啊,是洗菜的盆子装着的。十二点过后,他便只喝水,不吃任何食物。问他为何这样,他说从小就这样了。但没有问他是不是为了减肥,马可的体重肯定在一百七十斤以上,他蹬蹬蹬走在去往市中心的上坡路上,袖子两边都是风。
只有一个星期天,他兴致勃勃在厨房烤茄子,又圆又紫的茄子,从他粗壮的手指间变成薄薄一片片。在锅里煎出虎纹一样的焦痕来了,那是印象中一个月里第一次看他吃通心粉和西红柿酱之外的食物。我就在厨房门口看他煎茄子,滋滋滋,马可看见我,便手舞足蹈跳着煎他滋滋滋的茄子。
我总是对着马可想到中世纪里的油画人,患了巨人症的,圆帽子,粗布衫子,笑起来肉向两边飞的,他们吃巨大的面包,硕大无朋的香肠,用几人高的酒桶喝酒……他的蓝条纹睡衣也那么大,刷牙杯也那么大,蓝条纹马可拿着大杯大牙刷站在睡房门口,过十秒钟才想好一句:buona notte(晚安)。
而马可是一个多么徒具壮硕形体的小孩呵,他离饕餮、暴虐和毫无节制那么远,他的蓝眼睛眨啊眨,你看见最善良的蓝星星。他住在雾街三号的日子只有二十几天,但给我知道他姐姐和妈妈的故事。他从游客中心拿来一本夏令时的佩鲁贾交通小册子,就抱着它给乔万尼念一整个中午的巴士时刻表。
马可走前倒数第二天,我错过了晚饭的时间,他陪我出门去找披萨店。恰巧是星期六,不到七点钟,所有的披萨零卖店就都关门了。我们走啊走,走啊走,他沿途问路人,路人看看我,狡黠地对他笑,然后故意指一个大的饭馆给他,还拍他肩膀说buona fortuna(祝你好运),他就进去看了一圈悻悻然走出来说“哦都是些很大很大的披萨。”
马可马可,那么我们去看教堂吧,你兴致勃勃地带我走你每天走一次的长长长长路,我也隔三岔五走,但你就总以为我是第一次。带我去沿路的五个小教堂,指着那些画问我它们是不是很美。当然很美,何况又有晚霞下满天倦鸟归巢,我想诵一首5世纪的中国古诗给你听,但先是个鸟字就记不得。“uccello”,你大声说,两只手作出翅膀的姿势,也像你喜欢的中文“十”,一尊小小的十字架。折下翼来,又像你讶异的“四”,居然由一二三沿下来而不是四条横杠,是两扇将开未开的小窗子。sì sì,uccello!读起来好像天空(cielo)上一只“乌”,于是就有满天比乌多了宝石眼睛的鸟儿飞过,又未必飞得动,织钉在浅蓝淡金的入夜大幕的深处。
遥远,遥远,我的家乡比马可的家乡遥远。他走的前一天,我才知道他还画画,用铅作模型和雕塑。最大的有一扇门那么大,是一个火车头。他用手比画着。我想象他的房间全都是同他一样性格的雕塑。后来马可寄来他的画的相片,有些头发飞扬的肌肉型裸女,有些劲道冲猛的海上日出,那是一种把想到的全翻出来同你分享的线条和色彩。
马可走的那天早上,七月里起了不小的风,我回到厨房做午饭时,看到他吃意粉的大盆子。于是,洗起硕大的芹菜和黄椒来。
给马可 ? 斩金
给那些落雪、纸泥、米宫殿
给没了断的阴阳和无南无北的花瓣
你站在小城的黄昏中央
用双手咯咯笑,给满城朝生暮死听见
我也是其中一员,隐居在雾巷、影街
越显得阿尔卑斯岩心窄
念念宇宙的伤痕,马可马可,把你的笑声
也送给它们听,那阻碍在兽群间的
将由生活之尘奉回
2009.6.22
黑雁
我同davede是在北京就认识的,我们同是一家意大利语学校的学生。我们的同学还有diziana,alfredo,pamela,marda,lino……都是中国学生,但就都有个意大利名字。我们上课之余在学校旁边的饭馆吃饭,互叫对方嗨pamela帮我要盘青椒炒肉,diziana今晚上去 alfredo那吃东北菜了。旁边人听着大概又烦又好笑。那时我的名字叫chiara,我在第一堂课上自己取的。当时正读到庞德的一句诗,大意是哦那黄玉般澄净的花朵……知道 chiara是澄澈、清澈的意思,就很喜欢,覚得有一种淡黄玻璃样的光感,从庞德到蒙塔莱的意思都在。
后来在佩鲁贾,大家都叫我中文名字的发音,shuying。只federica叫我 chiara,因她学也学不会中文发音。后来认识的adi第一次听见就哈哈笑,他觉得中国人有个意大利名字实在是件非常好笑的事,直到他知道这是我自己取的。后来有一天同adi在Vannucci大街散步遇见 davede,说了阵话又分手之后,adi听见我叫 davede,就捧着肚子笑开了。
我不喜欢adi的笑。但也想“davede”好像一顶有点古怪的帽子,落在这个爱穿咖啡色夹克的男生头上。 davede是丹东人,志向是在佩鲁贾学一年意大利语然后去一座北方的大城。问他为何选那座城市则答因为那里的丹东帮很厉害,要去投靠一下。他在北京语言学校的成绩算不错的,但在佩鲁贾街头碰见他,却听说已逃课许久了。
“我现在在一家餐馆打工。”他说话时像使劲捂住喉咙里一只扑棱棱的小鸽子。
“黑工?”我当然诧异,因为这里禁止留学生打工。
“对,在一家餐馆里。”
于是 davede带我去看他工作的地方,一家中等标准、以翁布里亚农舍风情为主打的餐馆。刚到后厨房门口,一个北非中年胖厨师端黄瓜走过, 据说他也是老板之一,davede同他打招呼,他却满脸不高兴,大声吼了一句什么。davede马上点头低背,笑着说了两句,就逃了出来。“他们脾气就是这样。对我还算好了。”“不过已经五个星期没给我工钱了。”“不过我主要是来偷艺,他们是自己做mozzarella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