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翁布里亚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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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翁布里亚的心跳 (5)

白鸟是夜里的魅影,看到自己在泥中的影子,便飞下去拥抱,它以为看到自己的同伴。即使对人而言,所谓寻得“同伴”,很多时也是这样的亦幻亦真事。刚巧昨天看田晓菲谈梁代萧纲诗,有一句亦写鸟看到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一时痴迷不去。我之前从未看过这诗,但由萧诗想到为何自己当时不写水中之影,盖泥中影之异于水中影,在于前者坎坷而难以得见(鸟在泥上过而能辨识泥水中影),有泥浆处的流闪,同水中的幻魅自是不同心境。“倾抱”这词是我自己造的,很喜欢,有鸟的那种张翼敛翼(也是深爱之态)的动态。

走在锦绣地,但骨子里,我仍是那个身着粗皮袍的蒙古人。所有的夜都被它随身携藏,那是一个暗黑深远的世界,也是它的力量。

表面上,星星释放的只是世人都可见的光亮,但它的力量却未必在这些世人都可见的光亮,而在那些我们看不到的暗处,星星的暗处,它一颗星球背后深广的宇宙的暗处,宇宙的力量。我们看不到,但可以感知这些力量并通过人间的灯火释放出来——人间之明有同宇宙之暗的相通处。

蒙古人行夜路,几年前听到图瓦(Tuva)最著名的呼麦歌者塞柯(sainkho)的吟唱。图瓦呼麦和蒙古呼麦同源却有异,我脑子里出现的是水,冷,兵器——鏖战后熄灭的兵器,火,水和火的交替,玻璃窗,泥草之原……意大利的那个夜晚,她的嗓音突然这样回到我的耳朵里,便登时乡愁浓重,概因这些年我移居的岭南终是异地。而现处的意大利更是异地。我在一个更远的异地,回忆此前的异地——如今竟因此显得没有那么“异地”的异地。而客厅里的马可和乔万尼,不会懂得我的马头琴和呼麦,我曾给乔万尼听西藏男僧的诵经音乐,令他入迷,但我知道,他的“入迷”里满是玻璃纸——世界是一个玻璃纸的世界,粗皮袍下的夜,由此是个玻璃纸撑起的微薄晶体的结构……

雾街的浓雾里因此开了一条缝。

4 翁布里亚的心跳

火车带着我,逆五月而行。

翁布里亚和我都还没睡醒,就出现在彼此面前。它的没睡醒的山丘,蜿蜒的草野,即使远方也依然历历在目的大小树冠;我的,还没睡醒的心。

是准备到翁布里亚大梦一场的。四个字读起来全像梦呓,舌上含着一座丘陵地,不爆破,不清朗,这是我喜欢此地的第一重原因。我没有选错地方,这个深睡在亚平宁半岛中部、意大利唯一不临海的大区,虽被习惯称为“意大利的绿色心脏”,跳起来却缓慢且碎,它不是为了有机体服务的工具,而是一颗梦中的不小心。而翁布里亚首府佩鲁贾,是这梦深处的灿烂。

到达这里的第一个清晨就已经如此,大大小小的教堂钟声各有其频率和音高,既秩序,也清扬,让人想起巴赫《赋格的艺术》。山丘间的粉瓦顶,水绿窗格,阳台窗台上的鲜花,遍野的橄榄绿。

这个城市的主角是石头,古罗马之前伊特鲁里亚人的石头,古罗马的石头,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期间的石头,转着圈发展、衔接、既生且灭。全都像友好的硬怪兽,你迷路,它们就静静看你,你以为找对方向,它们就嗤嗤笑。这里就是埃舍尔笔下神秘的石头城堡,却更散乱,结构更随心所欲:桥像城墙,上面不走武士,走骨骼清健的年轻人,墙上自生自灭石头屋,小围拱突兀而至,有黑猫探头,与此地中世纪的标志秃鹫和狮子一起,与写着大大PACE(和平)的彩色旗一起。

其实“佩鲁贾”这译名不好,既商人又圆钝,不如叫它“裴路迦”,听起来像天使的名字。Via Garbibaldi一路向北,过影巷(Via Ombrosa),过剑街(Via Spada),天使教堂就在裴路迦的最北面,裴路迦把它托在掌心上,等你找着这一个奇迹。

教堂前面是草地,坐了许多大学生。她在草地上脱衣,阳光正好,她的背在闪。他和他坐在和她一起的布单上,边笑边谈,只她不出声,不笑,亮亮地低下头,她的背在闪。远处的他和他,坐在天使教堂的阴影里,热烈谈论,阳光里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只挥舞手势如握空剑。她把衣衫褪下,他们也是,天空不注意的地方,巨大的云影在闪。云影里翻出小浪花来,都是细小的光浪,一千、一千年前的鱼的细魂灵在闪。

有窄路通向草地,然后是五世纪建造的一颗心。它圆钝、浑浊、急就章,却是流离失所者渴望的那颗心。“翁布里亚是意大利基督教成长十分迅速的地区之一。到公元6世纪,这一地区共有21个教区处于争夺之中,于是,那里的人们就到一神论的新宗教里寻求庇护,以逃脱战争、饥荒等悲剧……”天使教堂就是这种早期兴建的基督教教堂,它是意大利最古老的教堂之一,有学者猜测它建在罗马神庙的遗址上。

阳光投在她的背部,迸起无数个细小之物,每个都是非物质,每个都自呈一环空间。阴影中的人握住逆光的剑,向外走来。

天使教堂不容许任何模样的慌张,它的双环同心结构太完满,典型的罗马特色——东罗马集中式。它的十字架布局不是习见的拉丁十字,却是四臂等长的希腊式。准确地说,它是一颗圆心异常饱满的十字架,饱满得那延展出去的小礼拜堂都短短胖胖,憨态可掬地被吸附在无限之圆心上。

双环结构的外环如廊,供人行走,内环是神父的工作台。内外空间由十六根科林斯柱分隔,这些柱子正是天使教堂的神奇所在,它们材料不同,颜色有异,甚至不是同一高度,学者认为是从其他建筑搬到这个教堂来的,而这也被认为是那个时代的惯例。这是一场精彩绝伦的混乱,当年的信徒并不要求更多,他们只是想在自己的神庙里喘息一下疲惫的灵魂,那些从骨缝里迸发出的喘息声,就在环形的天使教堂内折射至今。这些基督徒面对的是一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世界,在这伊特鲁里亚人所尊奉过的土地上,种种文化、宗教更替不停,天使教堂和它脚下的泥土,不仅容纳那些疲惫的、决心追随一神论的人儿,它们本身也正是这种种幻变的信据。

这里是裴路迦的最高处,裴路迦天使的手掌托着它,仿佛反转再反转就立刻飘雪的玻璃球。阳光是暖的雪,裴路迦也托起绿色庭院里的她和他,她的背部着了阳光的雪,宛如天使教堂内部奇特的光线,织一些不事声张的最圆转的阶梯,最软,最无尽。天使教堂不通向上帝,因为天使知道自己不是神。于是我们才喜爱这些天使,它们是我们对于尘世的牵挂,宛如她背部暖融融的雪,宛如那些抽空而成的最静的剑。令人想起意大利诗人萨巴(umberto saba)有诗,尾句令人击节惊叹:

“那向太阳而去的雪!”

我几乎无法描述佩鲁贾的迷幻,它的层次太多,太复杂,它甚至不是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它的迷幻在于你看得清清楚楚,却一切又虚幻如烟,你说话、吃饭、睡觉、生活于此,但转个身,就被无数明亮的影子熄灭。

到处都是健美的腿和脖颈,各国年轻人涌来这里,学习意大利语,或者什么也不学:只在黄昏的广场上弹琴卖艺,在城涯边临摹,在伊特鲁里亚高塔下吸大麻,在亮晶晶的草地上把昏黑晒出身体。而本地大学生,静默着学习,明亮地社交,却永不毕业——它就是一个能把你的青春刹那留住的地方,直到你意识不到这是青春。

所有的热情都在市中心的十一月四日广场,这是名副其实的人民广场,政党轮流演讲,人们审视他们也审视自己。建于15世纪的圣洛兰佐大教堂前的台阶下密密麻麻坐满年轻人,也有孤独的老人,无所谓的外邦人,啤酒和大麻在亚平宁的阳光下,也在闪亮的星空下。时光从大喷泉中流泻,到处是莫名的蛊惑之心。手风琴手、黑管演奏家、街头艺人都在不远处的拱门和曲巷中,调度阴影,也调度古往今来。

明亮的广场之下,却隐藏着一个奇妙的地下世界,Rocca Paolina城堡,始建于14世纪早期,是那个时代最大也最好的城堡,这是一个怎样庞大的地下“迷楼”,无数石屋上下错落,天井总是不期而至,你大喊大叫的回音不知被哪间房里的什么人听见,听见却又不知所云。它也是今日佩鲁贾的一个交通要道,从这里来到山下停车场和足球地,就是现代世界,但那城堡里已有足够的东西令你留恋,现代人在这里竖起无数玻璃,有的地方甚至留着陈年聚会时的蓝气球,在暗黑中薄脆而鲜艳着。玻璃和石头,竟是这里最般配的,一个产生无数的你,一个吸纳无数的你。艺术书店、现代艺术展览馆和无数小的展厅(一年到头数不清的小型艺术展)往往都是转弯处豁然惊喜,我第一次到那里时遇见一次关于气味的展览,来自五大洲的气味塑在一支支明光照亮的塑料展台里,在幽暗的石头光线中捕获你。也有本地的素人艺术家,色彩奔放的作品就调在中世纪的石头墙上。也有疯玩的街头戏剧,他们大喊大叫,奔放舞蹈——从古至今,我们从来都是用肉体塑造这个世界。

把广场还给人民,把地下还给热烈,把历史还给当下,也把神秘还给你和我——告诉你,我说个没完,也只是说出了佩鲁贾的百分之一,即使午夜时街道一无所有,你仍可以看见另一些群落的生活静悄悄展开,如同午夜教堂如期而至的钟声。至于旅游书上常常介绍的那些,这里还都没写到;至于另一些灵异之事,比如人潮喷涌的爵士节和兀自在郊外静悄悄的玻璃球诗人图书馆,比如那个开小店的孟加拉女孩,和那个黯然神伤的烤披萨人,我要说的太多,石头吸纳光线也吸纳无数的瞬间,它让我们把语言仅仅贴在生活的表面。佩鲁贾,只能梦见,不能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