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给工钱怎么办呢?davede在夜晚打来的电话里说他不敢去要,毎次想开口聊聊这事,两个老板都厉声打断,指使他做另一桩事情去了:“你知道,他们随时可以去警察局告我的。”这情节好熟,是《北京人在纽约》还是《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眼下是丹东二十三岁青年在佩鲁贾,我想起街边卖假LV的黑人男孩、贩毒的突尼斯小伙、自己开店的温州人和孟加拉国人……都是成群成伙的。所以 davede那样渴望去到有丹东帮的城市。他并且举了个成功的例子给我听:“听说有个我的女老乡,开始也是做什么都不行,后来攒了点小钱自己开了一家按摩店,不出三五年就赚了五十万。回老家又做了个买卖。”于是我又胡思乱想到《榴莲飘飘》。
davede的理想是在各处餐厅打黑工兼学艺,过些年就可回老家开一家正宗的意大利餐厅。他在异国他乡打长长的电话问我,因为要实现这一想法就得一直逃课下去,直到从学校蒸发,风险不算小,也涉及人生方向的抉择,“但你说就算拿到一个大学文凭又怎么样呢?还不如学到些技术、攒些本钱,回家做生意。你觉得呢?”
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一个意大利大学学位并不足以令他回国后在北京上海等一线城市找到工作,从他的理想——赚钱——来说,与其在大中城市里作为外来劳动力从低做起苦熬数年,也许还真不如回本乡本土开个光鲜的特色餐馆。
七月的黄昏,山谷里有盛大的蓝雾, davede在意大利广场尽头的暸望台停下脚步,像一只欲飞的鹳鸟:“嗨,我学会做提拉米苏啦,什么时候做给你们吃吧!”“你们”是指我和另一女生marda,他在一棵大树下一边捋头发一边想起:
“那天我在有个铜人骑马塑像的小广场那碰见一个‘地中海’,他从车窗里探头问我要不要载我一段。我就奇怪,我说不要,他就伸出手来拉我。我甩开他就走了。后来我听说有的中国男生就糊里糊涂上了车,被他搞了。”
“呵?!”我吓了一跳,问:“那那个男生报警没有?”其实也想说 davede自己也该报警呵……但想想他的状况应该是尽量不想见警察,就吞了话入肚。 davede也不知那男生的情况,倒是marda在旁边说:
“那我还遇见过露体狂呢,就在快到Prosciutti校区前的那段小路上,有天早上我抄近路去上课,一个人突然跳出来冲我掀开大衣,吓死我了!”
“那还不去报警?他以后也会吓到别人的呵……”
marda不出声,又说,后来没报,就过去了。
警察,警察,很多中国学生不太相信报警,就像大家按经验不太相信火车站或地铁里的指路牌。后来我同乔万尼谈起过这个露体狂,他只说那边有所精神病院,可能是里面出来的病人,但没有问报警的事,他也不相信意大利的警察,每当在电视里看到佩鲁贾警察又扫了多少海洛因之类的新闻,他就会告诉我他们只是赶时机做做样子罢了,因为其实哪些人是毒贩,全城人平日都知道的。
黄昏下的山谷渐愈深沉,用不了多久,薄暮也将脱下金边和金色的灯火,向不问路向的冥暗中一路盛大而去,而那一只黑雁,已在初秋来临之前离开自己的小分队,向渐愈深暗盛大的山谷独自飞去……它没有回头,虽然曾有片刻的犹疑,davede果真在留学生中消失了,留下大批高中毕业就来到这里预备上大学的青年人,在彼此健硕的肉体中寻求慰藉,在孤寂然而丰硕的物质中修炼青春。
3 锦绣,或蒙古人在翁布里亚
我一生气,一团气就在空气里,有马可的体型那么大。
马可是翁布里亚群山中最小的一座,但仍然是山。从来没见过一座山会生气,于是,我的意大利室友马可也如此,我教他写马字,这里是头,这里是身,这里是——我把马尾错教成四个蹄印,哒哒哒哒,这下午因此有美丽的蹄声。又把马头画成回望的样子,我总是对着马可回忆蒙古,那一道回望的视线因此是一道东方的风物们藉此向我奔来的虹。
我把可字分成一个丁和一个口,丁就是人,人有了嘴巴,是做什么都行的开始。马可对可字的兴趣明显比不过那个好看的马字。他从没想过自己和这种动物的缘分。又告诉我他的姓是genchi。我想了一晚,才想出“斩金”两个字,其利断金。于是马可摆出威武的样子,傍晚的光线令他的胡须泛出红金色。
也是怪事,我在翁布里亚的许多个夜晚疯狂地思念起蒙古,思念它荒凉的大地。不,说荒凉还不够,是思念它的极端,绝对,大单调与大干燥。这样的荒凉里,蒙古人会用一万个词来讲石头,一万个形容云,剩下的五万个,都用来讲马。你肩负着词语的秘密使命,为事物的不同状态命名,从而将物还原为幻影。你摸那一万重石头的幻影,突然觉得湿润。
而翁布里亚的风景太锦绣,我用“旖旎”来说它。这词里有特有的宛延(不是蜿蜒),婉转却清润,它遍野的绿色层次有致,各自完好;山谷里翠玉团子般的树冠,由树木们各自抱好,不与其他树木夹缠,但也并未因此收缩了自己的生长;还有无尽绿珍珠般的石块,遍野的鲜花,小天地自成笼统。你看见圣方济各张开双臂,各式毛色的雀鸟停落,停落他周身,他转身便是在鲜花翠玉的山野里,在一团淡宝蓝色的熏风中,不寂寞,不朗峻,翁布里亚是鲜秾而清晰。若从我雾街的屋子走出去,一刻钟外便是佩鲁贾古城的边缘,也是一个古堡瞭望台,可以眺望更为远大的翁布里亚山谷。
锦绣相倾轧,露水相推
白鸟倾抱泥中之影
如果一座半岛能懂得草原的忧伤
我粗皮袍下的夜该不会辽远如许
星星攥住的暗,灯火就释放
今夜用水洗冷兵器
用火填低地
用不爱过土原
一个一如既往完全自由的夜晚写下的诗句,听着蒙古马头琴,悲怆突然袭来。我的房间门外,意大利男孩乔万尼在看电视。
而一刻钟外,典型的亚平宁半岛中部地貌,遍山野绿茵打底,上面是大小绿团子般的树木。不像亚热带那样各种绿糊成一片、牵扯不清,不像中国北方的阔大平原和华北的干润杂糅,也不同于欧洲北部的朗峻,它之清晰,之理性,之分离,始终柔和而温暖。华盛顿 ? 欧文在《阿兰布拉》一书中写及西班牙的地貌,以此参照意大利的风景,竟用上“妖媚”一字,还真是恰当。
对不同地貌的语言表达一直是我非常感兴趣的领域。自然的不同气质与不同语言、不同文学之间的相互作用,像魔法的不同形式。如中文“秀”的概念如何不适于欧洲的风景。比如用语言去“言说”眼前实际的山木、去“言说”已成为一片“风景”的事物,和去“言说”画中的风景,会出现怎样的差异。我曾就这个问题问过一位美国老和尚,他说了破迷障的一句:
“你要先了解山是什么样子。山会走路,它可以往前走也可以往后走。”
去察看风景的不同,辨析不同的气质,为何中文诗歌中的风景与南欧诗歌的风景如此不同,这也是我去意大利最主要的目的之一。正如水有多少种形式——在我们已知的东西方美术史里各种水的画法之外?
而今夜,马头琴的声音实在也哀婉,也高亢。马头琴是这样一种奇怪的事物,它可以同时表达几种极端,对它来说,哀婉就是高亢,快乐就是悲伤。因我幼时生长在塞北平原(山海关以外),清王朝两百年,都是皇家禁地,流放者也多被遣到宁古塔一带,而不会深入黑龙江腹地。由是,那里人文上的荒芜和自然的丰盛形成极大的反差。我在俄国文学里读到过描写家乡原始森林的片段——一个林中鹿虎自在、江中巨鱼沉泳的世界。而我的故乡哈尔滨,又是怎样一个仓促而奇异地出现的“都市”,一百年前它风云际会、大起大落的命运是那样令人迷恋。说这些是为了表达为何我会在意大利的一夜,为马头琴突然泪下。蒙古人的塞外和我的塞外固然不同,但相对中原和江南,两个塞外却命运相近,广袤平原上的万物史,和中原那一个“中国”之间,有着怎样互相交缠又彼此冷置的历史。是以中原人不以为意的“中国”风俗,在我家乡、在我小时却特别醒目;书中民间故事所描绘的,也都是中原或南方的风物,令读故事书的我朦胧意识到,那些说切近却遥远的地方才是葳蕤“中国”文化的所在地,自己身边的世界却不是那书中世界,而是一个未经文字书写的天地。
那晚荒古草原上的马头琴,那可以一万里无阻拦的风和力气,更衬得亚平宁半岛的锦绣让人透不过气,所谓“相倾轧”。夜有夜露,露水莹然却不兼容,而是“相推”。拒斥感或许来自身在异国,来自意大利电视和我遥远的近亲——马头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