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铜雀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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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看她在画框中慢慢凋零(1)

为什么罹患癌症的偏偏是你?林铁军几近绝望地看着万末。反而万末心静如水,说,也许我活得太长了。很多人年纪轻轻的时候就死了,甚至来不及得癌症。

那时候林铁军已被任命为副社长,但离开总编室还是让他满心凄楚。那不是他一直想要的吗?不,从心底,身外之物对他并没有那么重要。他甚至向老社长表示不想要那些职务,他对此时此刻的状态已经十分满足了。加之全社人都知道老社长和林铁军岳父之间的关系,他就更不想因裙带关系而遭人诟病了。

然而老社长坚持任人唯贤,甚至到处宣扬,社里还从来没有过像林铁军这样拥有博士学位的人才。所以对他的任用,和他的岳父兼导师沈依然毫无关系。之所以要大力选拔任用年轻人是为了出版社的未来,而恰好林铁军的各项指标都符合要求,于是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社长的接班人。

导致林铁军不想离开总编室的真正原因,其实就是不想离开桌子对面的女人。他已经习惯了每天和万末在一起,脸对着脸。久而久之,凝望这位苍凉而静谧的女人怎样缓缓坠入黄昏,就成了他每天必做的功课。他一直认为这个陷落在夕阳中的女人就像一幅油画。他始终是这样认为的,无论她怎样铅华凋尽。他觉得万末身后的窗框就像画框,将她所有的美和高贵都包拢了进去。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看她怎样在画框中慢慢凋零。

那时候万末已很多年没换过位置。她拒绝任何别的房间,甚至别的方位。很多年她一直静静坚守着她的地界,不离不弃。尽管她已慢慢老去,风韵不再,但无论怎样四季轮回,世事翻转,万末的气质都是永恒的。

偶尔也会有别的女人坐在万末的位子上。但无论那女人怎么漂亮,都不能替代万末在林铁军心中的美。那美是美到骨头里、美进灵魂中的,以至于,无论看到什么人坐在万末的椅子上,他都会毫不妥协地请求她们离开。

其实,当林铁军刚来总编室时,并没有获得万末的首肯。她对他总是冷冷的,甚至不屑一顾,哪怕林铁军第一眼就迷上了这个母亲一样的女人。他知道,万末是因为他所谓的裙带关系而看不起他,由此他反而更加敬重这个刚正不阿的女人。所以无论万末怎样不冷不热,他都不温不火,言听计从。他想,既然认定了这是自己喜欢并敬重的女人,宁可任其宰割。

便这样,林铁军以低下来再低下来的姿态,任由万末差遣。这是他心甘情愿的,所以从无怨言。就像那首情歌中唱的,我愿做一只小羊,被皮鞭抽打。如此往来磨合,相互默契,他们竟成了一对好搭档。尽管万末孤僻冷漠,甚至不近人情,但她在工作中一丝不苟的态度,还是让林铁军满怀敬意。于是心向往之的林铁军,成了万末身后或长或短的永远的影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万末不再冷冰冰地直呼林铁军,而是将他称作了“林”。如此改变,可以看作是万末为了称谓的简洁,而简洁中,自然也包含了对林铁军的某种认可与亲近。

在万末身上,总有绯闻不断传出。她仿佛天生就是那种绯闻缠身的人,而祸根很可能就是她的天生丽质。对那些传得沸沸扬扬的故事她从不解释,任凭人们在她身后议论纷纷。她是那种喜欢保持沉默又讳莫如深的人。表面上你看她冷冷清清,平平淡淡,却谁也弄不清这个女人的水到底有多深。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怎样地风光,亦没有人知道“文革”中她遭受过怎样的凌辱。以至于被轮奸的传言不胫而走,而她曾生过孩子,又将孩子残忍抛弃的丑闻,让她一直在人格上蒙受耻辱。而这所有的一切,无论属实与否,都是别人说出来的。而万末对各种风言风语,从不曾予以哪怕一个字的匡正与解释,其凛然大度,足见一斑。

然而伴随着人们的捕风捉影,信口开河,最终还是以讹传讹地铸就了一部万末的风流史。即或如此,万末依旧淡定自若,任人评说。她就是要以这样的气魄,渲染出一个高贵女人的风华绝代。而对于万末,你只有慢慢体会她的举手投足,缓步轻摇,才能依稀找到那曾经大家闺秀的风范,以及,那神圣不可侵犯的家族的尊严。

这也是林铁军为什么非要拼接起万末人生的缘故。他就是想从那些飞短流长中,寻找到她真实的人生轨迹。后来这一度成为林铁军工作之余最感兴趣的事情。当然,从万末的话语中,他不可能听到任何关于往昔的回忆。或者因为她吃尽了祥林嫂到处寻找阿毛的苦头,那些被曲解的岁月,被丑化的人生,彻底缄默了她的历史。

从此不再有人真正了解万末不凡的身世,而近水楼台的林铁军,也只能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捕捉这个女人曾经的蛛丝马迹。譬如她无意间说起她家的那幢小洋楼,自然就泄露了她曾经大小姐的身份。譬如她说起旧日同窗廖也夫对她的关切,也就不经意间带出了她确曾作过母亲的诸般不幸。然而这些仅是万末生活中一些琐屑的片段、破碎的瞬间、模糊的画面,但倘若能将它们有机地连缀起来,或许就能拼接出这个女人清晰的人生。而这些对于历史系出身的林铁军来说,应该不是难题。

然而无论林铁军怎样不想离开总编室,他还是不得不搬到了出版社领导班子所在的那个楼层。尽管他终于拥有了一间只属于自己的办公室,却还是非常留恋和万末在一起的那段美好时光。最初的日子里,他一直坚持每天回总编室吃午饭。他觉得这是他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至少,他可以在这见到万末,尽管,他再也不能每天看到夕阳西下时的那幅油画了。

慢慢地,他和万末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如此身不由己,似乎也就不便再回总编室吃饭了。那时候,他不是中午有应酬,就是忙得要别人帮忙把饭送过来。他这才体会到,所谓副社长的感觉确乎和白丁不一样,每天必须处理的事务已大大超越了时间的概念。要做的事情越来越多,文山会海,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于是回总编室看望万末对他来说,都几乎变得奢侈了。

但就算见不到万末,他依然惦记她,觉得只要心里装着她,就是踏实的。他甚至迷信地认为,没有了万末,也就没有他了。他们是血肉相连、生死与共的。这种感觉,甚至他和妻子之间都没有过。

不久后传来坏消息。万末罹患子宫癌,并被确诊为晚期,是体检时被查出的,医院及时通知了出版社。那时候万末本人还不知道,社里责成林铁军通知她。老社长一再叮嘱林铁军要温和委婉,鼓励她配合治疗,尽管,医生认为已经没有希望了。

这对林铁军不啻五雷轰顶。他在办公室偷偷哭过好几次。那种崩溃的感觉让他几近绝望。为什么罹患癌症的那个人偏偏是她。林铁军一直铁青着脸,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他不知究竟该怎么对万末说,就说她已经活不过半年了?他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医院的诊断书,恨不能撕碎这张要夺走亲人的死亡通知单。

眼泪噼里啪啦地掉在玻璃板上他才觉出了疼。他知道爱之深才会让他痛之甚。他一点一点地回忆着坐在万末对面的那些岁月。或者他如果不离开,她就不会病?是的,他那时就是把她当作自己母亲看待的,尤其当得知她确乎有过一个和他一般大的男孩。

然后是轻轻的敲门声。他知道是万末。他熟悉万末所有的动作,包括那些旁人难以揣摩的表情和眼神。为什么老社长非要将这残酷的任务交给他?他就能忍心看着万末承受这晴天霹雳吗?他觉得很可能在万末还没有被击倒之前,他就已经泪流满面了。

但林铁军还是强忍着,为万末沏了一杯清茶。但他就是不敢直视那张异常熟悉的脸,更不敢碰触她那谜样的目光。他只是觉得她有些憔悴,似乎经不得任何打击。于是林铁军开始东拉西扯,但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哽咽起来。

然后林铁军背对着万末来回地走,想要平伏他几近绝望的心情。

有什么难的?万末说,你怎么就不能看着我?

林铁军就是说不出话来。

那么,如果没事了,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