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铜雀春深
3356700000030

第30章 信中的每一个字都让他难逃其咎

林铁军开始频繁地收到匿名的求爱信。这些信不知从什么地方发来。信封上不曾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让林铁军有种莫名的不祥感觉。源源不断寄来的信上,写满了对他的崇拜。那些溢美之词极为夸张,反倒字字惊心。

最初,他将此当作忘记了署名的效忠信。自上任伊始,他就曾不断接到这种吹捧的信件。他对此采取了一律不予理睬的策略,但到底有谁对他表示了忠诚,他是记得的。然而眼下的这些信和原先的迥然不同,其浓墨重彩的讴歌让他觉得不着边际。倘只是漫无边际的歌功颂德也就罢了,问题是,信中总会有一个段落充满了近乎猥亵的缠绵。这让林铁军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无论这些文字出自谁手,他都再不想看到这些无耻的信件了。

林铁军本想将之前不曾拆封的那些信件统统销毁,却有一种莫名的好奇感让他难以自禁地拆开那些信。每一次开头的几句诗化语言总能吸引他,比如信中说,只要一见到他就会热血沸腾,那种热烈而澎湃的感觉仿佛被爱神之箭洞穿了肺腑,让她每一次都能感受到人生之美好。然后就开始历数林铁军的丰功伟绩,所述种种皆为事实,说明写信者就是社里的人。信中的林铁军被描述为伟大而不朽的恺撒大帝,紧接着又开始赞美恺撒和埃及女王铭心刻骨的爱情。匿名者说那不是风流,而是历史中最伟大的两位君王的结合。直到恺撒带着他的埃及女王回到罗马,终至死于元老院丛林般的刀锋之下,让他的鲜血溅满议事厅,但恺撒很可能在议事厅门外的白色大理石台阶上就遇刺了。然而恺撒的埃及女人却没能从一而终,差不多一转身就投入了安东尼的怀抱,确乎令人扼腕叹息。林铁军看不出这封信到底想要说什么,而恺撒大帝的遇刺和埃及女王的再婚又有什么关系?林铁军拿着这封用电脑敲出来的信件游移片刻,最终还是将它丢进了碎纸机。

林铁军以为匿名者迟早会偃旗息鼓。他当然不会把无端的烦恼放在心上。像他所遇到过的诸多这类事件一样,他很快就能将这些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抛至脑后。他以为他从此就忘记了那些无稽之谈,但不知为何,埃及女王不忠的故事总在脑海中闪现,让他心烦意乱。

慢慢地,如他所料,写信者果然销声匿迹。他觉得一定是匿名者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了。然而就像鬼魂附身,林铁军刚刚安定下来,就又收到了匿名信。那种感觉就像疼痛的三叉神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冷不丁针刺般地给你来一下。

这一次林铁军异常果断地撕开信封,以一种全副武装的架势,看看这匿名者到底想要干什么。信上的第一句话是,倘若,倘若有一天哪怕是再没有一个人愿意追随林铁军,这个匿名者也要不离不弃地永远跟在他身后。这句话显然令林铁军无比受用,甚至有了种感动,甚而想哭出声来的感觉。

信札中依然充满无限爱意。尤其对林铁军的为人大加赞赏。匿名者对林铁军最近大刀阔斧的改革充满欣喜,并高调颂扬了他的人格魅力,说他已征服了整个出版社。但紧接着话锋一转,又回到儿女情长。这一回匿名者不再遮遮掩掩,干脆说她就是对林铁军一往情深。她说她对任何有力量的男人都会一见倾心,但为了林铁军高蹈的志向、光明的未来,她只能将这澎湃的激情深藏心底。只是这日积月累的爱意越来越浓,浓到化不开。是的,这所有的日日夜夜,时时刻刻,每分每秒,她问着林铁军,你难道就感受不到这颗热烈而滚烫的心吗?

紧接着书写者掀开肆无忌惮的翅膀,在想象中描述自己怎样依偎在林铁军怀中。种种令人瞠目的细节仿佛真的存在,好像林铁军真的和什么人有过什么。那些恬不知耻的描述令人不堪入目,让林铁军觉得是在观看一部低劣的色情片。

不久后示爱的信件越来越夸张,甚至厚颜无耻地描述自己因暗恋而导致的性自慰。如此淫秽扭曲的描述让林铁军忍无可忍,怒不可遏。他本来并不想和这些无聊的信件计较,更不愿为此而兴师动众,但是,他终于再也受不了这个变态狂的骚扰了。

于是他决定认真对待。因为他已经感受到某种被挟持的危险。信中的每一个字都像苍蝇般令他恶心,那种精神上的不舒服甚至导致了身体的疼痛。妈的,他堂堂一社之长,怎么能容忍这种凌辱?他当然要不遗余力地找出那个贱货,将那婊子送上法庭。

那女人仿佛心有灵犀,紧接着寄来判若两人的信件。信中涉及的竟是林铁军的诸多罪行。其中诸如行贿受贿、贪污洗钱、玩弄女人种种,令人发指。那么,谁能如此言之凿凿,谁又能对这些内幕了如指掌呢?林铁军坚信,只有郁霏霏。

如果仅只是骚扰,林铁军也就算了,他自有摆平霏霏的招数。然而让林铁军想不到的是,廖也夫竟也参与了进来。那天廖也夫门都不敲,就大模大样地闯进林铁军的办公室,得意中透露出小人得志。林铁军对老廖的突然到访自然非常吃惊。显然他们之间已剑拔弩张,尽管当众还做出虚与委蛇的姿态,但私底下早就恨不能将对方撕成碎片了。

对老廖来说,林铁军不仅剥光了他的所有职务,还褫夺了他拥有公车的权利。那种被掠夺的感觉就像是装进口袋里的钱,又被活生生地掏了出去。老廖又不是那种能够反刍的畜生,那种割心割肺的感觉,足以让小肚鸡肠的老廖痛不欲生了,以至好长一段时间颓废沮丧。

当然,老廖不是买不起车,如今社里的很多人都开着私家车上下班。但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觉得林铁军剥夺了他坐车的权利就等于是,剥夺了他的尊严。以这种方式让他在众人面前威风扫地,无疑是对他最大的羞辱。尽管他那时也想舍得一身剐,刚直不阿一回,但终究囿于是为了争取个人利益,而挺不起腰杆。

满腔怒火中,作为报复,老廖开始每天骑着自行车出现在大家面前,并故意将自行车靠在林铁军的汽车上。老廖的所作所为就如同早年的青皮,用自残的方式来威慑根本威慑不了的对方。他觉得这是对林铁军最直接的控诉,让人们看到这个野心家是怎样迫害知识分子的。他以现身说法来提醒那些不谙世事的人,“文革”并没有结束,只要,身边还有林铁军这种残酷无情的“造反派”。

但无论怎样郁闷、怎样恨不能千刀万剐了林铁军,老廖最终回天无力,只能委屈地做他的编室主任。所谓的能上能下,其实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说辞,事实上,谁都很难接受这样的现实。一旦上了,怎么能下呢?偏偏老廖就是面对了这样的困局。所能想象的结果无非是,要么抗争,要么沉默,要么调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就看老廖自己怎么选择了。

但到底老廖不是那种能够高举义旗的慷慨斗士,亦不可能做出任何惊天地动鬼神的壮举,到头来只能委顿于辞书编辑室,以学问为名,独辟蹊径,从另一个层面来张扬自己两袖清风,人格高尚。只是社里的人们并不同情他,除了万末、未央这类他的死党。大家都觉得老廖其人并不高尚,只是因为被边缘化而令人惋惜罢了。大家还知道老廖硬撑着所谓的清高有多么可笑,其实谁都知道他心里到底有多少患得患失,更知道下了台的廖也夫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窥测方向。他笃信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于是他随时等待着东山再起的那一天。

或者就因为老廖的坚持,包括他“勉从虎穴暂栖身”的韬晦与意志。于是一封写着他名字的信件仿佛从天而降,匕首般武装了老廖寂寞已久的情怀。是的,老廖拆开了那封不知道封锁着什么内容的信件。那时候老廖能接到的信件已经很少了。老廖记得做副总编时,他的信多得只好让未央帮他打理,但此一时彼一时了,如今任何一封来信都会让老廖无比兴奋。

一开始老廖并不知来信的内容,薄薄的一张纸又能承载什么。他不会想到这封信将成为炸响出版社的一枚重磅炮弹。为此他紧紧攥着那封信,恨不能攥出水来。那一刻难以平复的心情,让他几乎窒息。他要把信上的每一个字都读出意义,读出那些足以将林铁军颠覆的鲜血和罪恶。

这封信无疑让老廖意识到,他时来运转的机会终于到了。

人怎么可能永远都在走背字呢?

尽管老廖已熟稔了信中的每一个字,却还是弄不明白在林铁军和那封信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是依稀觉得这是一个女人的控诉,而这个女人不仅目睹了林铁军的种种劣迹,还被林铁军残忍地奸污过。这份指控显然不是来自众所周知的郁霏霏,莫非林铁军还有别的女人?想到这些廖也夫如获至宝,只要是能把林铁军拉下马的信息他都不会错过。于是他不假思索就把这封信的复印件转给了上级机关,他觉得这样做就等于是匿名举报了林铁军。

然而鬼使神差,廖也夫转走的那封信竟然原封不动地回到林铁军手上。廖也夫听说后略作思考,就急匆匆将那封信的原件交给了林铁军。那一刻甚至他自己都不知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为了讨好林铁军,还是为了要挟他?

廖也夫走进林铁军的办公室,故意做出很谦卑的样子。他先是站在门口,欲言又止,意思可能是他想说的那些内容难以启齿。他低头走向林铁军,将举报信谦恭地递过去,然后默不作声地退后几步,以余光窥视林铁军看信时的表情。

林铁军不动声色地看着老廖。他当然知道老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对老廖这种近乎小儿科的举动,他不仅不生气,不紧张,反而愈加胸有成竹。他镇定地拉开抽屉,从容不迫地拿出了同样的信。

您坐吧。林铁军居高临下,看着猥琐的廖也夫。那么,您觉得信上的内容有意思吗?

这……

林铁军以攻为守的姿态让廖也夫突然之间无所适从。他变得愈加怯懦猥琐,无言以对。然而尽管如此,他心里想的依旧是,你小子这么虚张声势有用吗?只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那怎么可能有意思呢?您林社长堂堂正正,光明磊落,这举报信显然是无中生有的造谣中伤。

那么,您和我收到的这封信就毫无意义了吧?林铁军说过之后,随手将那两封信一道投进了碎纸机。纯粹是无稽之谈,您不这样看吧?我知道您已经复印了信上的内容,不过,您真的以为我会那么无耻吗?无论行贿受贿,还是横行霸道,您觉得我做得出那种丧尽天良的事情吗?强奸?您觉得我的生活中缺少女人吗?对于我这种位子上的人,即或有婚外情,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两厢情愿。您大概也经历过这种阅尽春色的感觉吧,您当副总编的那会儿,不也很惬意吗?当然说这些一点意思都没有,您说呢?

我……廖也夫始终站在房门口,紧张地看着对面的林铁军。他突然说,其实社里的女同胞都很欣赏您,这是毋庸置疑的。只是那些居心叵测的女人……

您到底想要说什么?

我是说,那些贱人。她们除了巴结、邀宠,还会什么?老廖的脸颊仿佛充血。

您用不着这么义愤填膺。您所谓的贱人是谁呢?她们又怎么妨害您了?

廖也夫自知说漏了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这么说吧,林铁军的语气强硬起来,您能告诉我制造并传播这些谣言的是谁吗?他为什么要写这种惑众的信?他企图达到的目的又是什么?您大概有所不知,不单单我们收到了这些检举信,甚至出版集团也收到了,足见此人之歹毒。您知道集团老总是怎么告诫我的吗?首先要查出究竟什么人想要整垮你,再弄清他为什么要与你为敌,而后,方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我觉得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总不会是您这种斯文书生吧?

我怎么可能?老廖几乎退到门上,不然我就不会把举报信交给您了……

玩笑罢了。

接下来林铁军直言不讳,他认为郁霏霏最有嫌疑,当然也不排除有其他幕后推手。尤其霏霏在气头上,很容易和别有用心者沆瀣一气。哪怕我给了她发行科长,但离开社长办公室的落差还是让她很恼怒。我知道你们近来过从甚密。当然你们有着共同的志趣。只是检举信中那些花里胡哨的文字,您觉得,是霏霏那种人写得出来的吗?

廖也夫弄不清林铁军意在何为,只是紧张而胆怯地看着他。一脸的无辜与不幸,就仿佛林铁军在严刑拷打他。

看着老廖下作的表情,林铁军突然一股无名火。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就算信不是您写的,却是您亲手送上去的。您以为我不知道是您干的?您不会不知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吧?但是,您干吗又把这封信交给我呢?是为了表示您凌驾于我之上,还是为了里外都留一手,保全您自己?

好吧,老廖突然挺直腰板,把信交上去是出于组织原则。

组织原则?那么把信交给我又是为什么?

你还没忘吧,老廖蓦地凛然正气,不不,你还是忘了,想想,就在你罢免了我所有职务的同时,你却加冕我为社里的纪检委书记。尽管在你看来这只是无足轻重的闲差,但在其位,当然就要谋其政,向上级机关履行我的职责……

想不到老廖还有这一招。林铁军显然被激怒了,我能任命您,就能废黜您。从此刻起,您就再不是什么纪检委书记了。

廖也夫怔怔地望着林铁军。在他的目光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怒火是怎样一簇一簇地从心底燃烧起来,越烧越旺,甚至从眼眶里喷发出来。他当然再没有说什么,反抗,抑或告饶,不,都没有。他只是紧握着自己攥成拳头的手,一任太阳穴上的血管砰砰地跳。那一刻以老廖的绝望与愤怒,很可能不是因激愤而突发脑溢血,就是在和林铁军的肉搏中慷慨赴死。

然而,老廖竟什么也没做,只是咽了口唾沫,转身离去。

不过林铁军的威吓并没有泯灭老廖的斗志。在老廖坚持不懈的努力下,上级机关的调查组终于再度进驻四季出版社。当然上面也曾向林铁军知会,毕竟他还没有被免职。总之老廖的破釜沉舟是林铁军逼出来的,这也是上边对林铁军不满意的地方。

老廖舍得一身剐的劲头,着实让林铁军惊出了好几身冷汗。调查最终以“查无实据”收摊,这也是双方妥协的结果。林铁军保住了他的乌纱帽,老廖则仍旧稳坐纪检委书记的位子。

其实此前集团也曾向老廖建议过,让他出任科技出版社副社长兼总编辑。但老廖“轴”起来谁的话也不听,竟莫名其妙地拒绝了升官发财的利诱,发誓就是死也要死在“四季”。老廖并且信誓旦旦,说他到底要看看林铁军究竟如何下场。

从此廖也夫像一枚炸弹,不离不弃地陪伴在林铁军身边。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有人将其引爆。而上面所以不再调离老廖,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对林铁军的不信任。想到这些林铁军不禁恼火,那他还用得着为出版社如此卖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