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铜雀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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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有时候做爱之于他们就像犯罪(1)

那时候万末还活着,但已被确诊为宫颈癌晚期。于是沈远借林铁军之名,将万末一行请来家中聚餐。

赴宴者中有廖也夫。那时候廖和林的关系还很默契,身为副总编辑的老廖很看好年轻有为的林铁军。老廖的属下皆为女宾,她们都是他精心挑选的。万末是他同窗之好,未央是他亲自调来的,刘和平在老社长授意下经他之手从新华书店挖过来,而年轻的霏霏供职于他麾下的辞书编辑室。所以沈远在家中看到的,据老廖洋洋自得地说,全都是出版社出类拔萃的女人。

这些人沈远过去从不曾见过。这归咎于她和林铁军在各自工作中始终保持的距离。这或者也是沈远这种独立女人特有的观念所致,于是他们的家庭也就慢慢形成了互不相扰的状态。如果不是林铁军几次在家中提到万末的癌症,也不会引发沈远在家中接待万末一行的念头。事实上沈远并不想认识林铁军的同事,她只是忘不了林铁军每每说起万末时那撕心裂肺的样子。所以她虽然不愿涉及林铁军的任何关系,但他对万末的那份心意,还是让她颇为触动。当然他们完全可以在酒店用餐,但无论怎样美味珍馐,终究不如在家庭气氛中度过美好而亲近的夜晚。那段时间刚好是出版社领导层新老交替的关键时刻,沈远自然明白和同事的交好,无疑有助于林铁军实现他梦寐以求的愿望。

事实上,沈远从来不屑于这种看上去就有所企图的交往,也不想把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浪费在毫无意义的礼尚往来中。她一向我行我素,没有功利之心,终日沉浸在那种单纯宁静甚而寂寞的人文氛围中。她希望她的社会关系简单又简单,生活中只有她的学问、她的学生、她的林铁军和她的父母。然而自从一意孤行地嫁给林铁军,她和父母的联络就越来越少了。她知道父亲从骨子里就看不起林铁军,为此沈远很少回父母家,即或回家也几乎不和父亲说话,自然也就不能从父亲那里获得父爱了。她知道这是自己人生中最痛断肝肠的失落,但同时也是她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的某种尊严。

伴随着她和林铁军的爱情,进而婚姻,她还失去了生命中最好的朋友康铮。她不记得康铮是怎么慢慢淡出她的视野的,总之她突然发现自己再也看不到他了,甚至不再有他的任何消息。如此姐弟疏离也应该算在林铁军名下,可见他对沈远有着怎样的伤害。她记得康铮像父亲一样对林铁军印象恶劣,他说这个男人像匪徒一样抢走了沈家所有的珍宝。他认为林铁军就是那种不折不扣的势利小人,他先是利用沈依然为自己铺路搭桥,旋而又将沈依然最钟爱的女儿窃为己有。他就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他的出现让沈家仿佛被清洗了一般,这和纳粹的“水晶之夜”有什么不同?

大概就是这些比喻让沈远和康铮不再来往。当她最终做出和林铁军结婚的决定后,康铮潸然去国。尽管他那时在国内已被公认为最优秀的长笛演奏家,也曾录制很多唱片,但他就是一个转身,从此再不关心沈家的任何纠纷了,这或者也是沈远心中隐忧的痛。

几年后,康铮回国,带回更为显赫的桂冠。在美期间,他曾稳坐旧金山交响乐团首席长笛手的位子,也曾有多家音乐机构为他举办长笛演奏会。然而伴随着新人辈出,竞争残酷,他开始每况愈下,匆匆陨落。在美国杰出的交响乐团中,他的状态已岌岌可危,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走人,亦不知还有别的什么乐团愿意聘用他。于是他开始研究国内的行情,最后的结论是,自己唯一的出路就是回到祖国。然后他开始在美国和中国间往来奔走,在中国卖美国的名气,在美国说中国的地位,如此,他的影响竟再度扶摇直上。

他回国后的第一个举动,就是高调举办了自己的长笛音乐会,让国内音乐界再度记起了他。伴随着演出越来越多,他待在国内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后来就干脆买了房子,不再四海为家。

伴随着光阴荏苒,往事如烟,康铮和沈远慢慢恢复了联系。毕竟,就算是他们没有了往日激情,至少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情分还在。何况,那么多音讯了无的荒芜岁月都过来了,康铮还怎么可能再去计较沈远和林铁军那掠夺性的婚姻呢?

是的,这就是沈远现在的生活。在这次聚会之前,她的社会交往基本上是单纯的。当廖也夫率领一干女人跨进家门时,她的大脑中竟瞬间一片空白。那一刻,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头晕目眩,紧接着一种难以招架的感觉,让她满心恐惧。她甚至将林铁军拉到卫生间,小声对他说,怎么所有的面孔都是陌生的?林铁军轻轻抱住她,你用不着这么紧张,这很正常,因为你从不想认识他们。那么,沈远问,我该说什么,做什么?林铁军看了她一眼就离开了。推门时说,你不是也有那么多学生么,你也怕他们吗?

是的,她是有从本科生到研究生的一众学生,她也能毫厘不差地叫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然而她的社交能力就止于和学生之间的那些教学相长了,她甚至疏于和系里教职员工的交往。

当然她最终还是走出了卫生间,勇敢地融入客厅里摇曳的那些身影中。她和林铁军的那些同事说着应酬的话,她知道那些话扭过头来就会立刻被忘掉。以至于晚餐结束,她都没能将一些人的模样和他们的名字对应起来。当然廖也夫她是知道的,因为他是这些女人中唯一的男性。再就是万末让她印象深刻,她的样子,将永远镌刻在沈远的记忆中。

她记得万末寂寞而虚弱地靠在沙发上。是林铁军在她身后塞满了靠垫。他总是不停地走到她身边,在她耳边轻声问,想要什么?还好吧?而那个女人总是微笑着摇摇头,然后有气无力地说,你们不用管我。

她尽管苍白无力,却始终挣扎着,于是你才能在她的脸上看到绝望般的美丽和忧伤。她不仅苍白,并且透明,在她薄薄的皮肤下,仿佛能清晰地看到那轻轻跳动的血管中,怎样慢慢地流淌着那蓝色的血液。是的,这形销骨立的景象是沈远从未见过的,甚至她衰老的父母手臂上的那些青筋,都不及万末的蓝血白骨让人那么触目惊心。

那晚用餐时尽管大家谈笑风生,但那片忧郁的云团却始终在空气中往复盘旋。席间林铁军一直坐在万末身边,小心翼翼地照料着她的饮食。时而,他会在万末耳边说些什么,于是那女人发出会心的笑意。她对他亲近的样子既像母亲,又像是被他万千宠爱的情人。

这种似是而非的亲密关系,让沈远不禁生出些许焦虑。她知道这种亦母亲、亦情人的关系是可以自由转换的,只是她来不及想得更多,晚宴就结束了。她看着林铁军搀扶起万末离开餐厅。也许是因为万末的步履太艰辛了,林铁军不得不将她抱了起来。于是那病女人将枯枝一般的手臂缠绕在林铁军的脖子上。她缠着他的那种感觉让沈远不由得想到“枯藤老树昏鸦”。她于是转身不忍目睹这人生的悲凉,眼眶里竟至涌出几滴酸涩的眼泪。她不知林铁军是怎样将万末安放在沙发上的,他那种轻拿轻放,就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玻璃器皿,抑或价值连城的艺术品。

沈远将自己关在厨房里。她觉得怎么也弄不清这些人相互之间的复杂关系。她有点愣怔地看着窗外。任水龙头在餐具上浇出“哗哗”的响声。直到林铁军推开厨房的门,问她,家里还有法国红酒吗?

不是喝过了吗?

但万末没喝。

她怎么能喝酒呢?她不要命了?

这时候大家已在客厅落座。但林铁军还是给万末斟了一杯红酒。那琼浆玉液闪烁着血一样的光泽,被林铁军高高举过头顶。他说万末是否能喝这杯酒,要大家决定。一些人开始劝说万末,尤其老廖不遗余力,甚至想夺过林铁军的酒杯。但万末说我知道我已奄奄待毙,但残生就不是人生了么?你们这样对待我,万末惨淡地笑了笑,你们这样对待我,是对生命的歧视。

然后林铁军把酒杯交给万末。万末接过酒杯后立刻满面生辉。

好吧,尽情享受你璀璨的残生吧。老廖惆怅地转过身去。

林铁军再度坐到万末身边。甚至某种依偎的感觉。只是那时候沈远并不知道,万末曾生下过一个自己不曾看过一眼的儿子,而那个男孩又刚好和林铁军同年出生。

沈远坐在老廖身边,因除了老廖她几乎谁都不认识。尽管她从来没有见到过老廖,但知道当初做中学教员的老廖,也是父亲推荐给老社长的,所以也算是熟人。她端着茶杯和老廖搭讪,和他们坐在一起的年轻女人叫未央。沈远因为她的名字而记住了她,不过她知道这一定不是她的原名。尽管她记住了未央这好听的名字,却没能记住那张平凡的脸。这至少说明未央的长相太过普通,不像万末那样能让人过目不忘。

是的,未央就安静地坐在老廖身边,默默无语。她那时看上去满身青涩。不是稚气未脱,而是未脱郊区的乡土气。尤其在优雅而高傲的沈远面前,就更是显得自惭形秽。当沈远问起她什么时,她总是谦卑地低头作答,从不敢直视沈远睿智的目光。

沈远当即就觉得这个女孩讳莫如深。看到她,就像是第一次见到林铁军的感觉。她记得初次看到林铁军,就立刻觉得这个咄咄逼人的年轻人,不是巴尔扎克小说中诱惑巴黎名媛的拉斯蒂涅,就是司汤达《红与黑》中靠女人不断往上爬的于连·索雷尔。林铁军确实像他们一样既英俊又有才华,也像他们那样来自贫苦的底层社会。他们需要更加倍地努力才能获得高人一等的生存,于是这类人总是有着极强的征服欲。当他们徘徊于都市的街道间,自然会难以抑制地失落和焦虑。他们是那种既向往城市又被城市排斥的卑微者。

是的,沈远最初对林铁军得出的就是这样的结论,所以才长时间鄙视这个不乏天才又急功近利的男人。她不知自己怎么会被这种男人征服,以至于不惜为了他而断绝和父母的关系。

那一刻,沈远对这个近乎于畏缩的乡下女孩,确实得出了她初遇林铁军时同样的印象。她觉得在未央和林铁军身上,一定存有着某种极为相似的内在联系。或者因为他们同样来自偏远的乡镇,或者,他们骨子里都有一种对城市生活的向往和憎恶,进而破坏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