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铜雀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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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收束了美丽的羽毛

他什么也没有给她留下。他说这样做是为了爱她。他为他们选择了约会的酒店。那是郊外一处优雅的所在。他们没说到生或者死。那只是莎士比亚的永恒思考。他们都不是哈姆莱特那种优柔寡断的人。他们都不会彷徨,也都有着坚强的意志。

在那间很小很诱人的房间里,他们先是很矜持地对坐着。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他们也仿佛刚刚认识。他们矜持着自己的那份冷静,甚至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沉默了很久男人才说,我对妻子说,要去参加一个订货会。

这理由当然无懈可击。女人说。

但这毕竟是欺骗。

接下来女人沉默不语。仿佛话不投机半句多。

不过这所有的欺骗都是为了你。

那你就让我太沉重了。女人想了想又说,我不想背负道德负担。

就算有罪,男人说,也是我的罪。

然后他开始慢慢接近女人,说其实是你改变了我。只是太晚了。一切只能随风而去。待我期待着成为一个好人,但就像玩笑一般,我竟然已经走到了黑暗的尽头。然后男人靠近女人,慢慢解开她绵密的衣扣。他发现女人没戴乳罩。仿佛充盈着奶水一般的乳房。他亲吻她鼓胀的乳房。一种异样的感觉。他不知奶水中正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他只是说有你在身边,一种怎样的静好。但我们错过了什么,为什么,你不能早点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女人一任男人在她身上委婉流转,她说,我早就出现了,只是你视而不见。女人抚摸着男人的胸膛。她说你还那么年轻,强壮得就像是一个田野里耕作的农夫。男人不断地深入那些他想要去的地方。女人任凭他,在激荡中翻卷出无限温情。

她问,你看过那部电影了么?男人说,我觉得你就是我的电影。

就是说你没看?于是你不可能知道,那个美丽的犹太女人,曾怎样热烈地爱过那个英俊的德国军官。

你曾经那么美丽的诗行,甚至让死亡变得欢愉。于是镌刻于心,你娓娓地流淌。你说,不再有风,而是雷声。窗外的雷声,是春雷。你又说,雨,下走了云。乌云。于是明亮。水的代价。你还说,太阳藏进云层,泄不下光芒。于是厌倦,而,树在风中。

女人沉默。那不经意间的疼痛。于是再度回首,那部《夜间守门人》。就像某种宿命,永远逃不出的结。当犹太女人再度遇到逃亡的军官,那个,夜间守门人。她便不能不回到从前,那个纳粹的集中营。是的,她爱他。从来没有忘记过。然后,他们做爱,还是做爱。宁可,在那个壮丽的清晨,被身后的子弹射穿。

男人的亲吻一寸寸地蚕食着女人的躯体。没有歇斯底里,亦没有似水的柔情。只是平缓地,从脸颊到乳房。缓慢停留着,那温文尔雅的,激情。他说她的乳房,是他永远的向往。那是他生命的摇篮,亦是他爱的终点。他希望永远吸吮她的乳房,在爱抚中成为她想要的男人。但往事终究迷茫,他已经走错了路。但那路就是他的,一个必然的结局。

如此舒缓地,仿佛并不是永诀。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男人说,只是,你为什么要爱上,一个你并不爱的男人。是因为难以拒绝,还是命运在左右?

你诟病那个犹太女人?爱从来无须分辨,甚至没有是非、邪恶抑或良善。你是在指责我?怎么能容忍那个纳粹?多少犹太人死于他的残酷,但那个犹太女人就是爱他。以至于很多年后重逢,她还是深深地爱他。他们显然已超越了种族,甚至超越了无情的战争。爱才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哪怕爱那个凶狠而残忍的刽子手。

男人抚摸着女人的头发,让她沉醉于他的爱抚中。那么冷的一双手,那瑟缩着的,苍白的震颤。仿佛没有了生命,男人说,他真的很怕,无论即将到来的,是什么。他本来可以拥有真正属于他的,那一切,但他错过了。可能从一开始的时候就错了,他想要索求的东西并不是他的。他高估了自己,以为,读书真的能改变命运。不,那只是虚妄,天方夜谭一般的茫然。不过他确曾拥有了,只是,他并不知道他所攫取的,是需要以更大的代价来偿还的。

他们相互温存,让身心流遍痛苦的快意。那苦是深埋心底的,所以感觉上并没有那么疼痛,只是种末日将尽的悲凉罢了。

那么,还剩下来什么,女人问着自己。她当然早已谙知了结局。尽管不曾真的讨论过,却早已化作彼此的血肉。她知道他将从此“垂泪对宫娥”,但那又何尝不是亡国之君的悲歌?

还剩下了什么,当然,还有爱。那爱是绵长的、永续的、深藏于心的,不会因一个人的亡失而消散的。是的,她早就坚信了这一点,所以她从未彷徨过。无论他曾经怎样声色犬马,还是,他正在无可挽回地从巅峰跌落。

她让他躺在她温暖的怀中。或者,连做爱都已经失去了意义。他只是蜷缩在她柔软的乳房间,在那里聆听她和那个未知生命的心跳声。他觉得那跳动就像是完美的音乐,让他仿佛回到遥远的儿时。那时候他还不曾萌生远大理想,但后来,他说,曾经期冀的所有梦想,竟然都轻而易举地实现了。读书,并且读到最高的学位,就仿佛他能将整个世界踩在脚下。但是他就是不能戛然而止,或者这就是小人得志的报应。他如果能够负责任地对待自己,也许就不会膨胀出那些欲望。他渴望权杖在握的那种感觉,为此不惜一步一步地沉潜下去,让环境改变人生的轨道。或许他所做的一切,当初,仅只是为了向妻子证明他是个怎样的男人,然后便开始恣意妄为,以为这个世界上他无所不能。

他后悔是因为他没能把一个更好的男人交付她。他为此而对她充满歉疚和愧悔。他没有能让她拥有一个曾经单纯的男人。他只是把一个破败不堪的混蛋交给了她。从此他寄望于她能重塑他的未来。他给了她怎样沉重的负担,但她还是接过了这神圣的使命,只是,他们都明白已然悔之晚矣。

他们就是在这样的人生低谷中彼此相爱了。他们并不知早就有人预言了他们迟早的灵肉相依。于是他们决心将这虚妄之爱进行到底。在所余不多的日子里,他们确乎做到了,并不再有任何所求。只要能让最后的爱情变得纯粹而镂骨铭心。于是他们的生命随之丰盈起来,甚至某种宗教般的单纯崇高。

在很短的时间里,她竟然完成了对他的塑造。让他成为了一个新人,一个近乎于回到本真的人。这一点不单单他们自己感觉到了,甚至身边的人也觉出他正在由衷地脱胎换骨。于是各种猜测纷纷攘攘,一说他的改过自新不过是为了脱罪,一说这是他狡猾的金蝉脱壳之计,另有人以为这是爱情的力量,让他在忏悔和蜕变中获得自赎。尽管这一切姗姗来迟,但无论如何到底来了。只是无论人们怎样妄加评判,已经和他们毫无关系了。

他们对坐着,偶尔发出叹息,但他们什么都不再说,能感受到那隐隐的已知的不幸正匆匆赶来。像绕梁的余音,环绕着,阵阵疼痛。仿佛尾声已经逼近,但没有摧枯拉朽的海啸,而是,钝刀子一般地、慢慢地割着,那丝丝缕缕的生命,直到最后的时刻。

然后,男人说,我们来吧。像一声号令。女人毫不迟疑地脱光衣服,躺在床上。她躺在那里就像躺在案板上等待宰杀的羔羊。已经无所谓快感了。但他们还是一如既往地抵达了那个高潮。他们甚至在高潮的位置上停留了很久。就仿佛歌唱家唱出的高音,始终在高音区往复回环。直到舞台上的帷幕慢慢落下。

然后,他们收束了美丽的羽毛。很快回到各自的座位上。他们还来不及形成那种缠绵的习惯。他们总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他们无限的欲望。于是在他们的相处中很难从容淡定,不过他们会用更多的时间来娓娓朗读女人喜欢的那些诗篇。

那一刻,他们的身体虽然分开,却依旧满心依恋。当一切要做的都已经做完,于是,恐惧袭来,那种不安的感觉,就像被鬼魅攫走了灵魂。

但男人还是坚定地站起来,仿佛身负使命,说,他必须走了。女人看着他起身,看着他穿上外衣,走到门口,又看着他,抓住门的把手。她知道他只要旋动把手就意味着,她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但她依旧坐在那里。坐着。这是男人最后的请求了。于是,她没有动,也没有流泪。她就那样坐着,看他的背影,看他,如何旋动了那个把手……

她看着男人的背影和他正在旋动的把手。她突然在他的身后低声朗读起来。是的,那个夜间守门人,他所以活着,就是为了等待他的犹太女人。他将她囚禁于暗室,让做爱成为生命中最后的辉煌。他或许并不想让他深爱的女人和他同归于尽。他给了她那条通向生命的渠道,但犹太女人却放弃了。那时候之于他们,生命的意义已无足轻重,而所谓的罪恶也无足挂齿。那一刻她只想跟随他,无论天涯海角。然后就来到这个明媚的清晨。逃亡中,他们当然知道身后已布满追兵。士兵们要杀的只是那个纳粹。但他们还是在晨光中拼命向前跑。他们向着黎明,向着太阳,向着共同赴死的那一刻,所以,他们永远不会停住脚步。是因为爱。然后,在桥上,被身后的子弹射穿。他们躺下的姿态很美,也很悲壮。

他们睡在了太阳里。在桥上。身下是滔滔河水。

她以为他会成为她永恒的恋人。

从此,他们永远地收束了美丽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