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眶一热,小柴便忍不住抬手抹泪。手背擦在眼睛上,手心的两道符纸便飘飘摇摇落了地,这么一来,她的身形就完全暴露在空气中。
她兀自不觉,而那群惊喜交加的小道士全转了方向,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望着她。
若是临水自照,她就会发现,此刻的她是前世的模样,只是皮肤光洁了许多,没有任何因为污染的空气和电脑辐射产生的斑斑点点。这个模样,肖黯生见过,可是对众小道士来说,却是十分陌生。
所以诗漪松开诗梧和白兔,右手向下划拉个弧度,众道士便有志一同将她围了起来。
“你是谁?打哪儿来的?”诗梧将白兔子抱得更紧,在兔子可能被抢的危机意识下,他不再纠结于兔子的公母问题,只一脸戒备地望着某不速之客。
小柴眨眨眼,终于明白自己的处境:“我是小柴。”她这么说着,中气不足,似乎连自己都没法相信这句话,想了想,她拉住诗漪的袖子,渴切地望着他,“我们在县衙的地下室还见过,我还救过你们呢。”
诗漪眼中闪过一抹怀疑,轻轻挣脱她的手:“啊,原来是这样,敢问女居士高姓大名?”
话虽然说得这样云淡风轻,可那表情怎么看都是对她不信任。小柴在原地转了一圈,但见小道士们都拿着拂尘指着她。
“哼,不知道哪儿来的妖女,定是发现我们家小柴天赋异禀,想打它肉的主意。”诗梧紧紧抱着白兔,凑近几个年纪较轻的小师兄,嘀咕着说道。音量不高不低,刚好足够小柴听到。
微凉的风儿拂过,小柴头上竖起了几根毛,在发髻衬托下格外显眼。
风萧萧兮易水寒,白兔茕茕小柴哀……
肖黯生将脑袋闷在诗梧怀中,发出诡异的咕噜声。风水轮流转,看笑话和被看笑话的恰恰与方才掉了个个儿。
见自己的话没人信,小柴眉毛一竖,两手叉腰,双脚斜分,先是大喝一声,随后用掷地有声铿锵有力的语声道:“我就是小柴!”
一字一顿,喊声直冲云霄,震得山林中扑棱棱飞起好多鸟儿。
众小道士们面上赤果果的怀疑便也就被这话给震得动摇了。
诗梧抚摸着白兔颈后的毛发,眼神呆滞地看着自己师兄:“小柴真的会化形了吗?那我手上这只……”
他脚边的炉灶一直在转圈,时而看看他怀中的白兔,时而又望望人形的小柴,然后屁股向后一跤坐倒在地,用两只前爪捂住脑袋摇来摇去,像是一下子接收到的信息太多太复杂无法消化似的。
终于,诗梧抱着白兔,缓慢地蹭到了小柴身边:“你真是小柴?”
看他那神情,似乎很想在小柴脸上捏两下。
小柴郑重地点头:“当然了,我还记得你大师兄说要炖了我喝汤呢。”
闻言,诗漪表情有些碎裂,低头假咳一声,脸色不再那么严肃,眉梢眼角便带了些少年时期的妖娆。
诗梧想了又想,突地变了脸色,将白兔子抛向空中,嘴里喊着:“那么这只是啥?”
肖黯生被丢得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落地时不慌不忙变成人形,纸伞撑起,他勾唇笑道:“是我。”
“我的妈呀。”诗梧大叫一声,躲到了大师兄身后,其他道士却都抹汗放下袖子。
肖黯生他们是都见过的。而且他们还知道他和因涯师父有很深的纠葛,虽然并不清楚这纠葛到底是怎样的。
肖黯生站在小柴身边,开口为她证明:“她的确没有说谎。”
这句话便比小柴自己所说的容易让人信服多了,小道士们此刻已经完全没有半点怀疑。
炉灶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可是一时之间却是不能接受这个打击。它摇摇晃晃,把自己当成人类两只后腿立于地上站起,然后嚎啕大哭起来:“小柴,你怎么又变样子了?我爹常常说,一个好的男人要对妻主从一而终,可是你老是这样,我心里很有罪恶感的……就好像我不停地在喜欢不同的人一样……”
炉灶口吐人言已经叫小道士们风中凌乱,相比之下,它话里面的内容更加震撼人心。
诗梧的眼神在炉灶、小柴、肖黯生之间转了好几圈,一拍大腿,冲诗漪叫道:“师兄,这是不是就是你从城里带回来的话本里头说的‘多角恋’?”
他问得天真,小柴一个趔趄,炉灶兀自哭得天昏地暗忽略周遭一切。
诗漪的面子上便有些挂不住,忙转移话题道:“你们没事就好,师父他老人家一直挂念着你俩呢,快随我来吧。”只是他一直不知道小柴与这人是同道罢了。
见大师兄说得认真,其他道士也都不好多作纠缠,自动自发让出条道来。待诗漪领着二人远去了,小道士们眼巴巴的目光便转移到了炉灶身上。
诗梧伸出手飞快地在它身上一摸:“虽然瘦了点,手感还不错啊。”
其他人便兴致勃勃地挤到了一起。
炉灶哭得越发肝肠寸断,小道士们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劝解开来。
*
诗漪带着肖柴二人走到丹室外头,袍袖一挥,结起复杂的手印。
门上渐渐浮起了个钥匙孔,诗漪从袖子中取出一串钥匙,将门开了,便示意二人进去。
两人一踏入丹室,石门便缓慢合拢。诗漪离去的脚步有些仓惶,也许是觉得自己丢脸丢大发了。
丹室中央,炉火熊熊,不见人影。小柴进过密室,便拉着肖黯生往那边走去。
还没走到墙边,石壁哗的一声自动移开,探出个白发苍苍的人头来。
见到肖黯生,因涯疲惫的脸上露出了光彩。他一把就揽过肖黯生,仔细打量起来,越看脸上笑意越重,口中还不住道:“好,很好……”
显然是看出了肖黯生身体的不同。
小柴一开始很是激动,在旁边叫了两声“师父”,谁知因涯眼里只有和自己面容相同的某人,完全忽略了她的喊声。
被完全无视,小柴心里直咬手绢。不过因涯的心情她多少也能理解,便自个儿进密室往石榻上一坐,托着腮发起呆来。她想等他俩叙完旧再插入。
谁知——
“哗哗”声响,石壁竟在她发呆的空当合了起来。
小柴一愣,赶紧跳下地,挥起小拳头敲打起来:“师父,肖黯生……”
知道自己被忽略,没想到被忽略得这么彻底。
直捶得两手发红,石壁才开了。因涯探进头,一脸歉意,直道“不好意思”。
肖黯生却在一边窃笑。
小柴很想翻白眼——她不就因为他被摸笑了半晌么,至于这样记仇吗?
灰头土脸钻了出来,迎接她的是因涯语重心长的话语:“小柴啊,你们的事他方才都和我说了。这样很好,很好,让一切往事都烟消云散吧……”
小柴摸摸鼻子,点了点头。到了现在,总算对肖黯生所说的因涯“五灵不全”有了直观的认识。
因涯说着说着,望见小柴手腕系着的红绳,以及上面的疏星小剑,神情便滞了一滞:“咦,怎么会在你这里?”
小柴来了兴致,仰头问道:“师父你认识这把剑?”
因涯点头:“是啊,是我埋的。当年我四处访仙,有位高人告诉我,如果想要收获,就要播种、耕耘。那时候我不知道他只是打比方,还以为什么东西埋在土里都会长出果实,便把这剑塞在罐子里埋了起来。”
肖黯生脸上维持微笑,只嘴角抽了一抽,小柴已经举起袖子挡住了自己的脸。
因涯浑不在意:“谢谢你们回来将事情告知于我。我了了这桩心事,也能花更多的精力在搜寻、抚养孤儿身上了。”
肖黯生拱手道:“你我互为半身,不必客气。”说着便拉了小柴告辞。
小柴早坐不住了,很是配合。
出门前回头一望,但见因涯笑容恬淡,白发之下脸色一片纯真。
她差点又被门槛绊了一跤。
后院。
炉灶还在大哭,搞得爱心泛滥的小道士们手忙脚乱一筹莫展,偏偏唯一有威信的大师兄又不见了踪影,道观后院一片愁云惨雾。
见到小柴出来,炉灶箭一般蹿到她脚边,将鼻子眼泪都擦在她裤管上,声泪俱下道:“小柴,你知道吗,我爹娘都去外面旅行了,我怕你回来找不到我,都一直不敢走远……你不能再这样随便丢下我了……”
于是小柴只能在众道士诡异的目光注视下弯腰抱起了它。
炉灶的泪顿时干了,黑兔脸笑容绽放,笑得比天上的太阳还灿烂。
小柴打了个寒颤。
见道士们对自己现在的模样都十万分好奇,一个个眼中露出“我想摸摸”“我想捏捏”“我想喂喂丹药”的讯息,小柴一手抱着炉灶,一手拉着肖黯生落荒而逃。
*
等到夜晚,两人一兔才又偷偷潜入道观后院。
柳树树叶早已落尽,只剩光秃秃的枝干在夜风中摇摆。
小柴靠近它,轻拍苍老的树皮,小声道:“柳树,柳树。”
炉灶帮忙抬起前爪拍树干,水凌也扭着身子跳上柳枝猛拽起来。
说起来,他俩好几次化险为夷柳树那把伞都居功不小,她是不是该表示些什么?
就在她刚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柳树懒洋洋的童声终于响起:“好吵啊,害我觉都不能好好睡。”
“我是小柴。”小柴一面说着,一面狠狠抱住柳树的树干。
啊,就是这味道,让她在那些纠结无比的日子里时时刻刻魂牵梦系的,代表了吃饱就睡美好生活的,属于原生态大自然的清新感觉。
小柴用力吸了口气。
柳树童子因为她的反应愣了半晌,才终于从树上跳了下来,凑着鼻子在肖黯生和小柴身上闻了又闻,他终于确定了二人的身份,眼睛一亮:“你们是不是还要去游山玩水,带我去吧?”
小柴看着柳树那盘绕的根须无比粗壮的树干,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水凌还抓着柔韧的柳枝荡啊荡的。
小柴好不容易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这恐怕不太方便。”
柳树童子负手而立,仰着鼻孔哼道:“笨兔子,我当然不会让你把我的树身搬走。这些日子我总算找到了个办法,你只要掰下一截柳枝,用有灵气的水将柳枝养着,我便可以附在柳枝身上跟随你们走遍天涯海角。喏,上面那只乱蹦的水球就是有灵气的水。”
水凌变出人脸,一边荡秋千一边对着柳树童子龇牙笑:“你说话客气点,否则到时候我一个不注意,把柳枝泡死了你可别怪我。”
这样倒是可行,小柴不由把眼光投向肖黯生。
肖黯生轻声道:“阎君说要积善。”
是啊,在情理范围内满足他人的愿望不就是积善吗?想到这,小柴壮士断腕一般咬牙甩头:“好啊,带就带。”
经过刹那的商量,几人决定去千霞山一趟,向果儿的师门报告鲲鹏一事。
因为她曾经答应过果儿帮她寻找鲲鹏。
没有了身体的束缚,小柴果然感觉灵力充沛了不少,驾驭疏星剑毫不费力。
于是二人踩着剑身,开始了御剑飞行。水凌和柳树被小柴带在身上,而炉灶则趴在小柴脚后。
若无闲事挂心头,四季都是好季节。小柴已经好久没感觉到如此舒心,揽着肖黯生的腰,任强风拂面,看底下万里山河,看被云雾缭绕的山头,无比地畅快。
不知飞了多久,面前忽现瑞气千条霞光万道。
咦,难道平日里用结界掩去形体的霞光门竟然算准她今天会来,敞开了山门迎接她?
小柴脑中刚转过这个念头,只觉身侧刮来一股飓风,伴随一声尖利的鸟鸣。
她操控着脚底飞剑拐了个弯闲闲避开,定睛一看,但见一只大鹏尖喙啄来,广翼修尾,双翅几乎遮天蔽日。
小柴驾着剑在它翅下左闪右躲,抽空回望山头,那些光芒却倏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