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云依言上楼,却只站在楼梯拐角处,她倾着身,想要听。
一会儿,藤田智也被娘姨引进来。
“雁飞小姐。”
归云想,他有一口流利的中文。
“我正要谢您呢!上回送来的小喷壶非常好用。”
归云想,他们似乎真的很熟。
“喜欢就好!”
或许是娘姨端来了茶,雁飞便说:“请用茶。”
那人似是喝了口茶,问:“是西湖龙井?”
“没想到除了中国古董,您对中国茶叶也有研究。”
“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我从小就十分景仰,还曾拜过一位中国碑帖专家为师。”
“噢,那就难怪了!”
归云想,难道归凤口里的日本人就是他?
“古字古画固然是美的,但哪里比得上自然风景的万一?我的家乡长崎有美丽如画的山川河流,如果雁飞小姐有兴趣来游览,我或可作东。”
归云吓一跳,这日本人竟在暗示雁飞和他一起去日本!
“我国山川美景何尝不美?看来看去还是自己家的好。”
楼下沉默了会儿。
“雁飞小姐总这样固执和骄傲。”
“我这个脾气真不好,老是拂逆别人的美意。”
“啊!是我冒昧了,告辞!”
“苏阿姨,送一下藤田先生。”
娘姨应了一声,然后便是门开阖的声音。
归云从楼上走下来,雁飞窝在沙发里,背对着她。
“小雁。”
雁飞说:“他们大约八月头上要回国了。”
归云说:“我恨日本人!”她永久的记忆,并且刻骨铭心。
雁飞道:“我也恨日本人。我爹也是被日本人炸死的。”侧头看向归云,“他们连难民船都炸。”再低头,“我永远忘不了。”
她记得,她也记得,想着自己的亲人。
有种伤口,是根源,是摆脱不了的恨,永远都在胸口。
恨,是完不了的,对着这个城市正要绵延不绝排山倒海地涌过来。
世道在七月底终于不安。日本军队把演戏的队伍拉到虹桥机场附近,中国军队也加强了军备,还外调了部队。深夜走在郊县偏僻的小路上,无声无息的,还是踏醒了平头百姓们的耳朵。
原本以为上海会安全的人们彻底慌起来。
英美法的资本家的金山银山抵挡不了小日本的飞机大炮。硝烟的味道,近了。
有些有先见有财力的人开始往国外或内地逃,不想逃出上海的就往租界迁,好歹最后还得仰赖英美法三国的庇护。
先是一小部分一小部分,谨慎地,或许有的也带着屈辱。
展风私下同父亲和归云说:“王老板虹口那厂里的货品机器全部撤进了租界的仓库,那里离吴淞口近,近来总有形迹可疑的人出没,看来这一场仗要打起来了。”
杜班主点头,“难怪最近那么多人进租界。”又恨恨道,“中国的官连老百姓都保护不了,还要靠洋人来保护。”
展风心潮澎湃,“如果开战,倒也显得我们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东北失得太窝囊了。”
“对。”杜班主捋着短须。
年轻的年老的中国人,都有亡国的痛恨和惊惶。一旁的归云听得身子发冷,愁困地抱紧双臂。一切的安逸,都是暂时的,走得太快,而明天,怎么都望不出光明来。
怎么八月的天,都弥漫了那么多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