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的父亲老莫,原先是新丰煤矿的井下采煤工,十五年前得了矽肺,十年前转到地面,六年前退休。老莫年轻的时候,什么都无所谓。刚下井那会儿,还是用十字镐挖煤。那个时候的老莫,浑身是力气,他从不偷懒,穿工作服怕热,戴口罩嫌闷,柳条帽又碍事,通通扔在一边。队长也管他不住。后来,被矿长抓了几次现行,安全帽是戴上了,工作服勉强套在身上,口罩说什么也不肯戴。后来改用风钻打眼,放炮崩煤,粉尘大,老莫呛得受不了了,这才戴上他们称之为“猪鼻子”的防尘口罩。这种口罩像个小锅盖,周边有一道海绵,扣在口鼻之上,密封性还是不大好,一天下来,鼻孔里还是黑的,不过比起当初的纱布口罩,要好得多了。再后来,老莫得矽肺了。
在县医院用克矽平治疗了三个月,回来后老莫又下了井。井下的工资高,补贴也多。老莫舍不得这份工作。得了矽肺的老莫老实了,口罩扣得好好的。老莫在井下又干了五年,但他的力气大不如前,容易气喘,休息的时间比干活的时间多,同伴们都不乐意和他一个班。老莫也想通了,就升了井,转到地面看绞车。这个时候的老莫已经是二期矽肺了。
莫非的母亲谢慧芳娘家是城郊的,她自己没什么文化,能嫁到城里来,娘家人都很高兴。过门以后,谢慧芳一直是个家庭妇女,缝补浆洗,种菜做饭,养鸡养鸭,伺候老人,每天忙个不停。她是个手勤嘴快的人,有时候也会认死理,钻牛角尖。谢慧芳娘家兄弟姊妹多,很穷。自从跟了老莫,谢慧芳的日子过得不错。煤矿工人工资高,老莫又没什么爱好,也不喜欢凑份子喝酒打牌,唯一的爱好,就是没事的时候抽抽烟。后来肺部吸进去太多的粉尘,老莫觉得胸闷,不舒服,就把烟也戒了。省下来的烟钱,老莫也全数交给了谢慧芳。
谢慧芳对老莫没有别的意见,唯独对他不顾身体拼命干活,结果落下个矽肺的毛病,十分生气。只要说起这件事,谢慧芳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一听到老莫咳嗽,她就忍不住要骂人,边帮老莫捶背边骂,骂得老莫老想躲着她。
他们年轻的时候,老莫的父母一开始想让儿媳妇搬到矿上去,小夫妻也好天天在一起。老莫却不同意。老莫宁可自己每个礼拜回家一趟,也不愿让老婆跟他到山窝窝里去数星星。老莫在井下呆的时间长,喜欢县城里人多热闹。老婆住在县城,他经常可以回家,到处走走,感受一下热闹的气氛。六年前老莫病退回到家里,就天天都盼着出太阳;再热的天,他也要到太阳底下晒一晒。也就是在这一年,他的父母先后去世了。
莫非长相不好看,这里面老莫的责任更大一些。谢慧芳长得也很普通。单个看,塌鼻梁,小眼睛,高颧骨,牙齿发黄,没一个像样的零件;组合在一起,反倒比分开看要好一些,但还是不好看。即便是这样,也比老莫强。相比较而言,老莫长得更对不起观众。
莫非基本上继承了老莫的个性,豁达,开朗,同时又有些母亲的执着,钻牛角尖,加上在同伴里,他永远是被取笑的对象,个性里又增添了一些自卑和阴郁。在熟人面前有说有笑,无所不谈;在生人面前畏畏缩缩,不苟言笑;在家人面前则尖酸刻薄,无理取闹。不顺心的时候,三句话就把你顶到南墙上。特别是老莫,经常被气得只有翻白眼喘粗气的份儿。
莫非个子不高,穿上厚跟皮鞋,刚刚够一米六。他前额高,颧骨高得和鼻尖几乎平齐,两只眼睛陷在里面,深邃如同古代史,迷茫好似思想家。这样一双被崇山峻岭紧紧包围、备受保护的眼睛,按说很不容易受到外界的伤害。常言道,祸不单行。又说,柿子拣软的捏。还说,小鬼也爱欺负倒霉的人。莫非十二岁的时候,小学毕业了。在那个暑假里,小伙伴们每天打打闹闹,玩得不亦乐乎。一次,他们在一片树林里追追打打。莫非个子小,总是被追打的对象。他使劲地跑,结果一不小心被绊倒了。一根枯木桩重重地擦伤了莫非右眼的眼皮,血流如注。他捂着眼睛跑回家。那天,谢慧芳看见儿子满脸血污,吓坏了,连忙带他去医院。半个月后拆线,莫非发现右眼的眼皮抬不起来,捂住左眼,整个世界就是扁扁的一条缝;如果眼前站一个人,莫非想看清楚他的话,就得拿出逐线扫描的本领,从头到脚或者从脚到头挨着看过去,但依然得不到高清的效果。医生说是莫非的眼睑神经断裂,而且已经坏死,已经没有可能靠自主的力量像正常眼睛那样自由地睁开合上了。让莫非的右眼睁开的唯一办法是动手术,这个手术县医院做不了,最好到省城去。不过,手术后,莫非的右眼就只能是睁着的,沙子迷了眼也闭不上,睡觉也是瞪得圆圆的,就像是张飞再世一般。而且莫非的眼睛伤得很重,视神经开始萎缩,视力下降得很厉害,还不到0.1,一米以外就分不清东西,就算是像挂帘子一样把眼皮吊起来,作用也不大。而且睡着了右眼不能闭合,会让本来就不好的视力变得更差,还容易吓着别人。老莫听了,只得叹一声命苦,他也不敢责怪谢慧芳对儿子看管不严。谢慧芳和他一样,也唉声叹气,骂儿子不小心,怨自己命苦。
高中毕业后,莫非在社会上游荡了两年多。老莫觉得儿子这样下去,没有工作,无一技之长,又长的丑,要饭也会吓跑主家,将来一定会饿死街头的!莫家还指望他传宗接代呢,这么下去怎么得了?没办法,老莫厚着脸皮,来找矿领导,要求单位上照顾莫非。
矿上是不招残疾人的,矿上劳动服务公司下属的福利厂才用残疾人。按说莫非应该进福利厂才对,老莫不肯。福利厂是集体企业,工资低,待遇差。老莫三番五次地找矿领导,要求把儿子安排在矿上。矿领导考虑了很久,后来还是考虑到老莫是矿上的老劳模,劳苦功高,而且又是矽肺病人,照顾一下也说得过去。就这样,二十岁的时候,莫非招工进了新丰煤矿,在维修车间当了一名电工。
在电工班,莫非是胆子最小的人,连女工都不如。莫非天生怕电,绝缘胶鞋总是不离脚。即便是换个灯泡,他也要先拉开关,再用试电笔测试,确认没电了,才敢动手,从不敢带电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