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惊起
我把病房指给杜越远,自己没进去。临走之前,我看到杜越远俯身凝视林诩,手贴在她的脸颊上,林诩没有睡觉,同样看着他,眼睫轻轻闪动了两下;四目相对,在任何一句话开口之前,杜越远的眼泪一颗颗地掉下来,落到林诩脸上。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泪,其实那时候,我自己也花了眼,只觉得那泪水折射出了奇特的光芒。
第二天是最后一门考试,我感觉考得很糟。倒是很早就做完了卷子,也不检查,坐在原位发呆。很多同学今明两天都要回去了,我忽然后悔为什么不定火车票。回去待两个月再回来,什么事情都可以不再想,不再问。
考完试后不久,顾卓打电话来,随口说了他的高考分数,我真是震惊。那样的分数上我们学校应该不成问题,加上他家里的关系,大概想进哪个专业就可以进哪个专业。那瞬间真是百感交集。当老师的确有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我体会到一种丰收的快乐。没错,顾卓天生聪明,但我这个当老师的无论如何都是有功劳的。
下一秒钟就难以高兴了。如果顾卓真的考进我们学校,我大四这一年怎么才能熬过去?前途灰暗,简直不能想象。发愣的时候听到他说:“我过去接你。”
电话那头隐约有年轻的说笑声,我实在不想见他和他那些跟我完全无法交流的朋友同学,当即拒绝:“不,我不去。”
顾卓停了停,我又说:“我答应了林诩去看她。”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挂了电话,去了医院。
估计杜越远前一个晚上整晚都没有离开。林诩今天看起来有精神多了,她靠床坐着,杜越远坐在床边的有后背的椅子上,正在读一本书。不过一个晚上,他的确憔悴了,毫无疑问,昨天晚上他压根没有睡,没有人睡得着。
林诩忽然开口:“越远,不要念了。你走吧——”
“那我们说说以前的事情吧,”杜越远放下书,微笑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才上高一,那时候我都高三了。我们在一个操场上体育课。我觉得你不喜欢体育,老师宣布自由活动的时候你总是马上回教室去或者去图书馆。你可是真的喜欢读书,在图书馆能一坐就是一整天……我很想跟你搭话,第一次是故意掉了东西,你捡起来还给我;第二次是在图书馆,我们拿了同一本书……”
林诩沉默着。
“我记得是高中阶段最后一次体育课下课的时候,你们班的人一哄而散全走了,就你一个人走得很慢,然后你就昏倒了,时是六月份,天气很热,我以为你是中暑,背着你一路小跑到了医疗室,”杜越远顿了顿,“我现在才明白,你根本不是中暑,那是你心脏病发作,对吗?”
我站在门口,看到林诩缓缓闭上眼睛,扭了头不再看他。
我调整了一下表情,微笑着走进病房,跟他们招呼。顿时感觉回到了最初。在一切还没有发生之前,我们三人之间曾经存在过的那种平和。并非我的错觉,我们之前的确没有尴尬,也没有某种刻意的随和,仿佛朋友就该是这样的。
杜越远合上膝盖上的书放到一边,跟我招呼。我认出来那是我曾经送给林诩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的一本,不由得露出微笑,跟林诩说:“原来你在看这本书,看来我的礼物没有送错。”
林诩微笑。她以前很少笑,生病之后笑得倒是多了点。她点头有些困难,但是还是微微颔首,“很好的书。”
我说:“期末考试考完了,可惜你没来。”
林诩眼睛微眯,“我很早就跟你说过,总有一天,你会是第一名。”
这话我一听就心酸,杜越远一样隐忍着什么,匆匆站起来去了走廊。
看着他关上门之后,林诩把目光收回来,轻轻问我:“那天,你跟顾卓来了?你跟他还有联系吗?”
一听到这个名字,我只有苦笑的力气。累得眼睛都睁不开,说:“我不知道拿他怎么办,他不肯放过我。”
林诩“嗯”了一声,费力地伸手握住我的手,低声说:“文简,你别难过,像以前那样。我现在都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样子。你推开门走进来,那么漂亮,那么热情,笑容那么明亮活泼,仿佛阳光一样,不论走到哪里,都能给人带来光明。我真是羡慕你。”
我呆呆听着。以前的我,好像的确是这样,随时都那么开心,不必担心明天,不必担心未来,以前觉得快乐是生活的常态,现在才知道生活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情。
林诩的眼睛黑是黑,白是白,还是那么漂亮。她专注地看着我说:“你回家吧,考完试了,你回家吧。别跟顾卓有牵扯了。我让我爸爸给你订机票,明天就走。”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如果回了家,就没有后面那些超过我想象的事情。有句话说,人生的错误就在于一念之差;但是我现在明白了,人生本来是没有错误的,只能说人生的改变在于一念之差。
林诩的脸颊日益消瘦,显示出某种让人不安的痕迹。我把她的手塞回被子里,“不,我在这里陪你。哎,别劝我啊,我去叫杜越远进来,你不想跟他说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