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李翰轩已经分不太清楚了。
他的世界一片浑浑噩噩的灰,只在想起桑桑的时候才好像骤然射进一道光。可是那光虽亮,却敌不过他一心的混浊,即使照进来,也是一片苍白。
认识桑桑的时候,他还只是小孩子。那时他跟着皇祖母住在远离宫闱斗争的紫阳宫里,几乎没有同年龄的玩伴。皇祖母不许他出紫阳宫,母亲则不被允许踏进紫阳宫,他终日跟战战兢兢的宫女太监们相对,日子过得烦闷没有生机。
但是即使在那样密闭的生活中,他还是听到一些闲言碎语。人们都说他的母亲是祸国殃民的妖姬,狐媚了君王,废了皇后。而今,毒手就要伸向太子了。
父皇要册立母亲做新的皇后,皇祖母不肯,私下召见了几位尚书大人。
满朝文武忽然联名上书,请父皇立下永不改立太子的诏书,父皇没有答复。
这样的只字片语飘过他的耳朵,他懂一些,不懂一些,茫茫然的,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桑桑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小小的个子,眼睛却亮得出奇。她没有像皇子皇女们那样剪发,而是留了厚厚一排整整齐齐的刘海,所以李翰轩一打眼就知道她不是自己的皇妹。
她说她叫桑桑,沈尚书的小女儿,太后娘娘要她从此住在紫阳宫中。
她是皇祖母给他挑的玩伴,还是为皇兄选的未来太子妃?
那时李翰轩正为了宫中的流言自苦,觉得身为妖姬的儿子,自己一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桑桑不明其中就里,只知道他莫名其妙地认为自己很坏,便把自己的随侯珠送给他,对他说:“娘亲说过,这颗珠子会识人的好坏,只有在好人手里才亮的。你看它在你手里那么亮,你一定是好人啦!”
李翰轩看着珠子流光迷离,好像突然找到了依靠一般,对桑桑也就亲热起来。
虽然不久之后他就发现,那颗珠子即使放在石头上也很亮,不过是一颗普通的宝珠罢了。
桑桑活泼好动,经常拖着李翰轩东走西走。偶然跟皇祖母出去玩回来,就跟他讲些别的宫里的趣事,哪个皇子可恶,哪位公主娇弱。她说的时候咯咯地笑,还比手划脚。天气热的时候讲得满头大汗,她很豪气地抹开刘海,李翰轩才赫然发现她的左边眉梢有一块伤痕。
桑桑说那是一次在湖边撞见六皇子欺负小十二,她跑过去拉,被六皇子身边的小太监推倒在湖石上磕的。
李翰轩知道,小十二的母亲只是个宫女,父皇一时兴起临幸了她,才有了这么个娇娇弱弱的小公主。十二的母亲早死,她在宫中的日子并不好过。
桑桑为了十二得罪六哥?他叹口气,桑桑就是这样。只要她认为是对的事情,无论怎样也会做;而她认为是错的事情,说什么也要抗争到底。
只是因为她还小吧,没看到这世上的纷杂繁乱,岂是简单的对错可以区分。
他伸手拂开桑桑的刘海,轻轻拭去额角那层细密的汗珠,然后微微笑道:“桑桑,你没发现么,这伤痕看起来很像蝴蝶。”
“真的么?”桑桑一笑,露出缺了两颗牙的一排贝齿。
那之后,桑桑再也没留过刘海。李翰轩也开心,再也不用看桑桑在夏日里汗流满面。而且他真的觉得,桑桑不论怎样都是好看的。
有桑桑伴着的日子,他听到的闲言碎语越来越少,即使偶尔听到一些,也不会再像以前一样辗转难眠,反复思量。也就是因为那样,他才会对近在眼前的危机视而不见。
十岁那年,父皇驾崩了。临终之前,他到底册了母亲为后,但是也留下一道遗诏,让太子即刻即位。
太子登基后下的第一道诏书就是封李翰轩为永安王,即日赴西州镇守。
他离开皇都的那天,无人相送。母后、皇祖母,还有桑桑,都凝成了皇城角楼上的小小黑点。他的身边只有桑桑送给他的随侯珠,随他流落西州,受尽风雨漂泊。
叁
李翰轩有时会想,如果没有后来的那次重逢,那桑桑就只会是他心底一个淡淡的影子。或许许多年以后,当他老去,才会想起以前紫阳宫中相伴的日子,想起那个左边眉梢有个小疤,笑起来像是蝴蝶在飞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