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炎夏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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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这一年的五月中旬,天气已经出奇之热,大地承受着来自太阳的炙烤,所有外出的人都快被烤成了熏肉。林紫珊和许阳约好礼拜天去镇上的音像店买东西,许阳喜出望外,他出门之前生平第一次很仔细地照了镜子,他照着照着,忽然觉得自己最近由于专心读书,掉了很多肉。穿上衣服,他刚想出门,徐子明和刘洋来找他,说是一起去上网打CS,这让许阳很为难,最后在陪林紫珊和打CS之间他还是选择了前者,撇下了这两条网虫去了路口等林紫珊。徐子明和刘洋因此满嘴不满,只好灰溜溜地往网吧去了。

林紫珊和许阳几乎是同时到他们约好的路口的,许阳骑的自行车刚停,就看见林紫珊缓缓地朝他走来,穿着一条紫色的连衣裙,露出白皙的小腿。

“很巧啊!”林紫珊看见许阳后加快了步伐,到许阳面前时说。

“对啊!我以为你也会骑车来……你的车呢?”许阳问。

“车?停在弄堂口了。”林紫珊朝身后指了指,说,“就在那边。”

许阳打算也把车停在那里,他的算盘是那儿离音像店也不远,两个人走着去一边还可以培养培养感情。他心里一边这么想一边停车的时候,站在一边的林紫珊开口对他说:“走过去的话会不会太累,天又那么热。”

许阳听完觉得有理,往车上一坐,拍了拍后座,说:“那你上来,我乘你去吧。”

林紫珊侧坐在许阳的车上,两个人就这样沐浴在灼人的日光中,向音像店进发。一路上,林紫珊的鼻子始终敏感地嗅到了许阳的汗味儿,时不时会捂住自己的鼻子,许阳侧过身问她怎么了,她暧昧地笑笑,一声也不吭。许阳奇怪地看着她,越发觉得她可爱,他看见她的小腿在车轮的侧面晃着,有时候又像麻花似的缠在一起。那个年纪的人还处在这样一个阶段,总觉得出行最浪漫的方式就是像这样骑着自行车,无忧无虑自由自在,什么奔驰宝马保时捷统统滚蛋,长大了则不同,觉得那不是浪漫而是散漫,还是坐车舒服,也不显得穷酸。

车未停稳,林紫珊就跳下来,许阳的前轮不由自主地因为重量减轻而颤抖了一下。

“你去停车,我看见一个熟人……”林紫珊一边这样说,一边向那个熟人走去。

许阳径直向前,停好车,转过身准备去找林紫珊,令他尴尬的是他看见林紫珊的那个熟人不是别人,正是钱晓梅。她走在林紫珊的旁边,脸上架着一副粉红色镜框的眼镜,穿着一身黑白相间的着装,比第一次许阳和她相遇时少了点青涩,多了几分成熟。许阳在朝她们走过去的时候,心里乱得像当年从华容道逃跑的曹军,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朝她们走了过去。

“你好啊!”钱晓梅在林紫珊的口中得知了许阳是在朝他们走过去,心里也咯噔了一下,她表情镇静地向许阳打了招呼。

“你……也好……”许阳回应说。

“晓梅说了,你们以前就认识,是吗?”林紫珊在一旁问。

“嗯。”许阳木讷地点了点头,他开始有些后悔没有跟徐子明他们去上网。

在许阳的心里,他面前的这两个女生有着相似的地方,至于哪里他一时也想不起来。他对钱晓梅的感觉也变得十分奇怪,有一点恨她的感觉,因为她把自己对她说的话当成是笑柄到处宣扬了一番。做人做到那种程度的确可耻,许阳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这样想,但是当他见到了钱晓梅本人,这种想法却变淡了许多。不可否认,他心里还是对她有点感觉的。人往往是很会走极端的动物,就像钟摆一样从这头荡到另外一头,走完了这个极端就要走一走与之相对的极端,比如说爱一个人,就会很容易反过来恨这个人。

许阳听他们在说学校里哪个班要换老师的话题,自己也插不上嘴,走在他们身边,三个人缓步朝音像店走去。

音像店是几年前从别处搬来的,座落在两条街共同的街角,原来的时候是一家低档的餐厅,音像店开张的这几年里,年轻的老板一直为选择了这里而沾沾自喜,颇有小人得志的意思。几年时间里,文化市场迅速地萎缩,导致许阳所在的这个镇上,书店和音像店半数以上都关门大吉。由于地处黄金地段,这里则每天都有很多人顺路观光,来买点东西以填补回家后心灵的空虚。

几年下来,音像店已经拥有了众多的回头客,老板亲自在里面坐班,他看见许阳他们三人进来,向他们打了个招呼。许阳回应了他,问他有没有什么新出的电影,老板摇了摇头,继续低头看书。

林紫珊和钱晓梅已经奔到里间的书摊前选书,她们还是最喜欢言情小说,每天都梦想着书里的白马王子有一天从书里蹦出来,来到她们身边,接她们回去当他们可爱的公主。她们选了半天,嘀嘀咕咕地讨论着以前看过的作品。许阳则傻站在一边,等得他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时间的宝贵,终于忍不住发问:

“你们好了没有?”

“你等会儿,我们正在看呢!”林紫珊答。

许阳心里默想:反正都是我付钱,随便挑一本不就好了。这次来的计划被钱晓梅这个陈咬金破坏了,许阳破罐子破摔,叫了老板付了钱,开始在一边对着电视,打店里的游戏机。

过了很久,许阳才听到她们从里面出来,手上拿着两本书,抢劫似的找许阳要钱。许阳一听书价贵得要命,这才知道这些书店冷清的原因,掏空了口袋,陪着这两个公主往家赶。

许阳载着林紫珊,沐浴在初夏的晚风里,晚风像长着一双手抚摸着他们的脸颊。钱晓梅在他们旁边,也骑着一辆自行车,三个人慢悠悠地回家去。林紫珊和钱晓梅一路说笑个不停,许阳也插不上嘴,沉默地骑着车,越发觉得自己是个车夫。

幸好钱晓梅的家是最近的,她走后,许阳和林紫珊才回到了计划中的二人世界。

林紫珊问许阳:“你和钱晓梅以前就认识吗?”

“对啊!就见过……嗯……两三次。”许阳说。

“噢,不过我总觉得你们好像很熟的样子。”林紫珊说。

“是吗?”许阳说,“其实……我跟认识的人都会表现得很熟。”

骑着骑着,晚风越来越大,快要下雨的样子。东边飘过来一朵乌云,像一副有色眼镜,遮住了太阳的眼睛,周围的光线暗沉了下来,楼房和街道都像是蒙了灰似的。

停了车,在两人相约的弄堂,林紫珊开了自己车的锁,和许阳一同推车往弄堂外走,弄堂里突然窜出的一条疯狗让两个人吓了一跳。

镇静下来,林紫珊问许阳:“最近听说你读书很认真,是不是真的?”

“算是吧,爸妈那边逼得紧呗,非让我考个好高中。”

“我也是。”

“彼此彼此,只是英语还是有些差。”许阳说。

“噢……”

“你能教教我吗?”

林紫珊停下车,认真地说:“礼拜天我可以教你啊!不过在数学上你得帮帮我。”

“没问题。”

弄堂口,两人快要分手,许阳停住了脚步,转过身看着林紫珊。

林紫珊一脸疑惑地问:“你,看我干什么?”

许阳俯下身,慢慢地把头低下来,把脸凑到林紫珊面前,在她的嘴角轻轻地吻了一下。四片嘴唇碰触到一起的时候,林紫珊呆住了,很久才回过神来,盯着许阳。许阳深情地望着她,对她说:

“好了,你走吧!下个礼拜天再见。”

林紫珊无声地走了,神情沉浸在刚才的初吻之中。

那天回家,许阳的母亲对他发出了一个紧急通知,他的伙食费要大大缩水。许阳的家境在班上属于上层,在很多人眼里,他花钱总是大手大脚,现在却减了将近一半。人对钱的欲望在本质上很像狗对骨头,可是表现出来却大相径庭,一个有限一个无穷,也许是狗除了吃饱还会考虑住,而在人类社会中,钱代表着一切,吃、穿、住、行和性。许阳一下子从地主被打成了贫农,吃饭和买零食的时候也必须一省再省,省下来礼拜天还有用。

活动室最近关门了,原因是临近考试,老师们看不下去还是有学生往那儿跑,向有关部门检举了。网吧也正规化了,进去的时候坐台小姐不再是慈眉善目,而是表情严肃地伸手向来客要身份证。许阳本来也别无去处,打电话给了林紫珊,让她到学校去一起看书,履行他们一周前的承诺。

周末的学校安静得像电影里日军扫荡过的无人区,只有两棵高大的梧桐在微风中沙沙私语,阳光照在走道上,把走道漆得通黄通黄。

林紫珊和许阳随便找了个教室,坐了进去,各自翻起书。

许阳问林紫珊:“你准备考什么学校呢?”

“我也不知道,考了再说呗。”林紫珊抬起头说。

“有把握考重点中学吗?”许阳又问。

林紫珊拨浪鼓般摇了摇头。

“普通中学?”

林紫珊犹豫了一下,稍微点了点头。

“你报什么学校,我就跟你去什么学校。”

“你呢?”林紫珊反问:“你有把握考重点中学吗?”

“说实话我也没有,只能等考完了再说。”

闲谈了一阵,两个人就开始讨论学习上的事了,林紫珊教许阳英语,许阳教林紫珊数学。两个小时以后,他们各自做完了带来的作业,做得脑袋发昏,然后一同到操场上去,一个踢球一个在一旁看。很多人看见他们公然走在一起已经不以为奇了,踢完球,许阳牵着林紫珊的手准备回家。这时,林紫珊的班主任怀里抱着一叠考卷迎面向他们走过去,她看见了他们亲密的举动,鄙视地看了他们一眼,许阳知道情况有些不妙,马上松开手。

过了几天,办公室里传开了许阳和林紫珊相好的新闻,许阳的班主任刚开始还默不作声,后来忍无可忍,把许阳叫了过去,准备和他谈谈。许阳的母亲也被叫了过去,她还以为是让她去大谈教子经,走到办公室门口才感觉到不对,气氛十分严肃。许阳像一只被猫逮住的老鼠,直直地站在几张办公桌中间,低着头保持着沉默。

许阳的班主任还算识相,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事,把他们母子叫到一间空的老教室里,闭门和他们谈起来。许阳的母亲听说了许阳早恋的事,表面上装出一副很生气的样子,心里暗骂学校多管闲事。她是很开明的母亲,心里始终觉得自己儿子学习成绩好就可以了,早恋这种私事管是管不住的。很多没有早恋的人说起早恋总是很厌恶,他们总觉得这是多么肮脏的事,因为他们会觉得那和性早熟是一回事,这说明他们在考虑爱情的时候总是和生理搞成一团,其实早恋完全没那么复杂。

许阳从此痛恨老师,想这帮孙子没事在办公室里传绯闻,弄得满城风雨草木皆兵。许阳的班主任心里也松了口气,总算办了许阳,这件事就这样过了。那天,他心情愉悦地准备骑车回家,乐极生悲,他推车时发现前后两个车轮都没有了气,只好步行回的家。

车胎里的气是许阳和徐子明放的,徐子明听说了许阳的遭遇,心怀不平拔针相助,和许阳一起跑到车库,用大头针刺穿了他们班主任的车胎。放学回家的路上,他们看见他推着车走在身后,差点把牙笑掉。

事情要比想象的严重,班主任第二天在班会课上说了这件事,还以处分要挟,说这样恶劣的行为足以记大过,量在师生一场,不会上报上面,只做班级内部处理。许阳和徐子明听着浑身冒汗,低着头不敢看讲台。

班主任在班级里养的一些间谍这时发挥了作用,他们每天都在为老师抓人作贡献,学校和班级俨然成了监察机构,班主任是顶头上司,他们监视着学生的一举一动。二十一世纪的学校,每一个老师都不一定是老师,但他们都一定会搞政治。

马晓瑶是班里的学习尖子,也是班主任手下的得力助手,她揭发了许阳和徐子明。当许阳和徐子明在讨论如何实施放气计划的时候,她正好从旁边经过,还顺口问了他们一句:

“你们要放谁轮胎的气啊?”

徐子明说漏了嘴:“班主任,那个老秃顶。”

马晓瑶马上变了脸色,皮笑肉不笑地答:“帮你们告诉他。”

徐子明听了有些生气,说:“你个小女生懂什么?你不知道他干了什么?哎呀呀,走吧走吧!”

马晓瑶走了。

被揭发后,徐子明想来想去一定是马晓瑶告的密,怒不可遏,午饭后,一副想要强奸她的架势冲到她面前。问:“马晓瑶,是不是你告的密?”

马晓瑶正在做作业,抬起头作绵羊状,答:“什么?我……没有……啊!”

徐子明态度强硬地一连问了她几句,可是马晓瑶像个武林宗师面对一个勇力过人的莽汉,不费吹灰之力就轻松化解了,还反戈一击:“你冤枉人,我就真的去告诉班主任了。”

徐子明明知是她干的,却仿佛是被牵住鼻子的黄牛,一点办法都没有,碰了一鼻子灰把所有事都告诉了许阳。许阳倒是一副额上能跑马的将军的态势,说什么没关系,差点儿把徐子明气翻。

班主任这次动粗了,三番五次地把他们抓到办公室里,进行接二连三地狂轰滥炸。同时,处分还在一步一步的酝酿当中,班主任对他们说:“我不想再骂你们了,等处分吧。我一次又一次地帮你们求情,校领导才勉强开口,说要从宽处理,给你们一个警告吧,马上要考试了,收收心,复习复习,表现好的话处分还会撤销掉。”

“谢谢老师。”两人点着头说,说完觉得心里怎么那么不是滋味。

处分十足是把双刃剑,有些人会因此而改邪归正,有些人则会因此自暴自弃。许阳战战兢兢地等着它,因为是第一次,心里说不出的慌张,总觉得贴上了被处分的标签就与众不同了,别人看自己的眼光都会不一样。还好他父母并不知道,要不然非被骂得不成人形。

一周后,警告处分被贴在了公布栏里,许阳和徐子明在放学回家的时候往那里注意了一眼,发现了。他们不敢在公布栏前走过,生怕被人问起,也不敢再往那里的黑板上看,一看到受伤的心里就会像撒上了一把盐。他们熬着过日子,等待着中考的来临,然后处分被撤销。他们也不敢再在教室里招摇过市,像两个畏罪潜逃的杀人犯怕引起其他人注意,过去揭他们的旧伤疤。

许阳的母亲因为他要中考而四处奔波,忙着买各种各样健脑的补品,捐钱给那些趁机想捞一把的奸商们。她到处打听有效的助考补品,闻风而动,隔三差五地拎回家一些大同小异的盒子,里面装着各种补药。许阳像实验室里的小白鼠,吃完了这个吃那个,尝遍了酸甜苦辣,吃得胃里常常半夜反酸。

六月刚到,许阳的母亲听说了一种补药,和邻居几个同样家有考生的妇女一起去买,一路上对许阳夸赞有加,说他最近终于静下心了,整天闭门不出在家复习。

买完补品回来的路上,她又炫耀起许阳,惹得其中有个女人大为羡慕,说:“你们家许阳不是出事情了吗?”

许阳的母亲听到这话仿佛一盆凉水扑面而来,问:“什么事?我们家许阳有什么事啊!”

另一个人插话说:“对,我也听说了,你们家许阳最近不是吃处分了吗?”

“胡说,哪有这种事?我怎么可能一点都不知道?”许阳母亲说。

“对,好像是有这事。”另一个人说。

“我……什么事倒是忘了,我们家那个回来说过。”

“你好好回家问问他吧。”

这番言论让许阳的母亲从天堂一路跌到了地狱,怒火由心而生,那一整天都阴沉着脸。

许阳放学回家,像蝙蝠感到电磁波似的感到了他母亲的怒火,等他把书包扔在沙发上的时候,他听见母亲骂了他几句,父亲又不在家。

晚饭已经烧好,许阳坐了下来,他母亲问他:“你最近在学校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没有啊!”许阳故作镇静地回答。

“我听说了,你别骗我了,有人说你吃处分了。”

许阳低下了头。

“为什么吃的处分?”母亲加重口气,已然在吼了,她接着说:“你今天不说清楚就不许吃饭。”说完,很重地把筷子放在桌上。

许阳低着头,依然不说话,表情默认是受了处分。

他母亲涛声依旧,把碗一推,说:“你知不知道我和你爸爸供你多不容易,你还不好好争气,还来气我。我这些时候看你在认真读书,心里不知道多开心,却听说你在学校吃了处分,回到家还不告诉我们,你以为瞒得过我吗?你打算一直瞒下去吗……”后面的话极其难听。

许阳没有办法,只好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事情的原委,母亲把整件事弄明白了才平静下来,让许阳吃了饭。

许阳食不知味,匆匆吃完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