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旧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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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匹夫不可夺志

个人的意志,竟有如此力量,能令山河改道的威权,竟也无以夺之。

沈遴奇名气本来不大,幸有郑寒村写的一篇墓志铭,记他数事,常被史家拿来解释明遗民在大清的心态。其中一件,是沈遴奇喜欢预言天下大乱。有一次宿在别人家,半夜里忽然跃起,大叫大嚷,说兵打来了,炮声震天,战船蔽江而下。左邻右舍惊醒,还以为来了强盗,乱作一团,沈先生早已就枕酣睡。原来是一场梦。

南宋亡于蒙元后,宋朝的遗民自然也盼恢复,心情却不像明遗民那样焦愤。谢皋羽《登西台恸哭记》是曾收在语文课本里的名篇,但明之顽民如阎尔梅的哭,悲痛绝望竟远有过于谢氏。一开始还盼着王命一到,义师蜂起;再后来又盼清政苛暴,打起愚民;到最后士气不可恃,民气不可恃,天运不可恃,真的如盲人夜行。王夫之先生曾焦急地说,再过五十年,故老之存百不及一,大家都习惯了新朝,事无指望,所以有志之士,急争其时。然而未过五十年,他已改为期待天地之气,五百年一复了。

幻想是这些人的精神食粮。明末人民的穷困有目共睹,但在遗民看来,康熙朝的民生,困苦尤过明末。扬州人范荃在词里说:“忆六十年前,儿童嬉戏,绕遍荼蘼架,说与旁人都不信。”意思是过去的太平景象,现在已经不再了。遗民诗文强调民困,里边的指望自不消说。然而人们甘为太平犬,用王夫之的话说,只知“求食,求匹偶,求安居”,只要有口饭吃,沈遴奇等期待的天下大乱,怎么会有呢?

郑寒村说,沈遴奇好乱如此,并不是他老人家心眼不好,而是别有怀抱,“非常情计虑所可窥较”。又记沈遴奇每赴山陬海曲,见些奇奇怪怪的人,回来便张大其事,曲曲折折地讲给同志听。郑寒村回忆,他小的时候,沈遴奇常到他父亲家来,说这些事。他父亲明知说的都是想象中语,不是实情,还是喜欢听,一听就高兴。

出游,在遗民那里有丰富的意味。遗民游天下,除了阴结豪士,还要观览形胜,以为一种军事准备,或搜集幻想的食粮。这与他们爱谈侠说剑,习骑射、兵法,甚至道术,自然是受同一种心理的驱使。沈遴奇在外面的时间还算少的,好多人漂泊数十年,敝裘风雨,疲马关山,直到热心再也维持不下去,“冰霜满地,壮心无处堪热”。

几十年,真的会发生许多变化。当年一同起誓的书生,有多少翩翩刷羽,徙巢新树,剩下几个冥顽的人,也只有骂的力气了。故国衣冠,过去耸动群情,现在只惹人笑,以为小丑;使酒骂座,过去无人敢忤,现在连请也不请你了。海上的消息全是空言,山中的义士只是寇盗,回眼一看,当年灯下,几人还在,果然事异人非,身心俱枯槁矣。

生计是那种等你想起来要考虑时,往往已经晚了的事。并非人人都有冒辟疆的买山钱、顾宁人的治生术,或傅青主的大药方,许多遗民最后真是穷饿而死。“易堂九子”中的曾灿,曾是豪气万丈的人,等到老了,方觉凄凉,晚上看书,想的只是做天地间奇男子;一到白天,衣食乱心,竟无松口气的时候,老而无所,终年困顿,想买块田养老,无钱无计,“如跛鳖之登昆仑,何日乃遂”。

郑寒村的墓志铭,还写到沈遴奇的贫老伶仃之状,“衣零履绽,肩癯发秋”。在众人眼里,不过又一个疯疯癫癫的老穷鬼。遗民并不都是名士,沈遴奇还有字画文章,还有墓志铭,不知多少人,坟头也没有一个。最可怜的,是既无地位也无家财的下层读书人,还有普通平民,打铁的、卖面的、裁衣服的,他们怀了一肚皮不入时的见识,四处碰壁,最后澌灭无闻,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虽然如此,读明清史,前面的纷攘令人烦,后面的沉闷更令人烦,唯有易代的时代,一批人的志气,可歌可叹。如果一切只能以事功论,这些人的牺牲自然无谓,万一事竟有非以成败计者,则顽民的倔犟精神,为有明一代最好的遗产。黄宗羲曾说:“天地之所以不毁,名教之所以仅存者,多在亡国之人物。”如不扣住字面理解,他的道理,我是同意的。

明之遗民,要反清复明,在今天看来,明与清又有多大分别?要内夏外夷,在今天看来,夷与夏又有多大分别?但如果把那个时代的东西拣去,剩下的,不属于单一时代的,就是那最好的东西了;我们也就看到了反抗者的真正身份,看到个人的意志,竟有如此力量,能令山河改道的威权,竟也无以夺之。

悖入悖出

有暴君而有暴臣,有暴臣而有暴民,最后打个遍地瓦砾,剩下些得了失记症的幸存者。

一位朋友有个好职业,工程师,有个坏兴趣,读旧史。他读得比每个人都认真,每月总有几天,要兴叹九原,属怀千载,弄得自己没办法快活。近日读明末史事,又不高兴起来,因为他是心软的人,读到那些杀戮、破坏,各种野蛮残忍的事情,便修正自己以前的看法,转而认为,暴民难成大事,造反不是出路。我劝他说,读书的人,喜欢站得高,看得远,把自己想象为社会的计划者,若放下这身段,也许会少些麻烦,对自己或对他人。是否支持或反对某一种事,除非有十足的把握,出于自己原本的道德立场,甚至出于情绪或利益,也比出于某种高远的目的,要可靠些。

暴民自然是很坏的。但暴民从何而来?专制像笼子,关进去的是良民,放出来的是野兽。有责任心的计划者会想,我们在笼子里完成教化吧,那固然好,但如果这时野兽把笼子咬坏,这有责任心的计划者,要不要帮忙把笼子修好呢?瞧,用心高远,有时也会令人小则尴尬,大则忘记本意,做出奇怪的事。

何况暴民也有进化或堕落。使帝国崩溃的大叛乱,即使考虑到越往前记载越不详的因素,也不是从一开始就那么糟糕。陈涉、刘邦造反的时候,未闻有疯狂的举动。绿林、赤眉,颇有草莽英雄的气概。到了黄巾,虽然有一点荒唐了,但对社会的破坏,还赶不上董卓、李郭之乱。

隋末之乱,既有张金称的“所过民无孑遗”,孟海公的“见人称引书史,辄杀之”,也有窦建德的释张玄素,用王琮。到了唐末黄巢,杀人就很随便了,可谓一代不如一代。

最糟糕的情况,还属明末。那种国家权力,经历了一千多年,已把社会浸透了,改造了;当它堕落时,整个社会也一同堕落,它腐烂时,从天南到地北,社会生活的每个地方,一齐发出臭气来。那时的合格暴民,不仅反贪官???反皇帝,也反社会。在他们眼中,可恨的很多,可尊敬的几乎没有,不乱杀乱抢,还指望他们做什么呢?

民之初起,大约如古歌里说的,“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寻个生路而已。至明末,某地兵变的反诗里说,“大户积钱还我债,小民养女是吾妻”,已是虎狼口吻了。后来再有进地,至多如洪秀全,沐猴而冠。洪秀全曾梦见无数天兵天将,进贡宝物,在他面前纵横排列,使他满面欢容,这大概就是一个阶层的顶高幻想吧。有点讽刺的是,古代中国,一直以教化人民为任,何以越教越坏呢?

不只是平民。权力腐蚀社会,掌权者首当其冲。古代社会的平衡,靠着多种社会关系;每一朝代,早期的官员,尚在文化或宗法上有自信,几代之后,只好越来越依赖强力,有暴君而有暴臣,有暴臣而有暴民,最后打个遍地瓦砾,剩下些得了失记症的幸存者,白手起家,恨不得从石器时代开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曾有人恭维这种循环为超稳定呢。如将千年挤为一瞬,看到汉唐和宋明也没什么大区别,确实是超稳定,中间死于非命的千百万人,尽可忽略。

古代的集权制中国,亡于乱,也兴于乱。这不仅让人赞叹国家这样一种组织,仿佛有人格、有智慧,它将自己的失败化为社会失败,将自己的死亡化为天下大乱,然后借此重生—它死亡时,将整个社会拖入极端的混乱,使人民欢迎任何一种秩序,哪怕是过度的秩序,然后,正如我们看到的,帝国又在人民感恩戴德的欢呼声中凤凰涅了。

一种制度恶化,总要激发出人性的恶来,是前者借后者洗清自己,还是后者埋葬前者,抑或两者互济,涉及太多的因素,谁也没办法预先分析吧。有道德感的人,面对明末的痛史,往往为难,便是想象自己为当时的人,而上知三千年,下知三百年,怕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如果一个明代人带着全部知识回到汉唐,他是什么也做不了的。假如一个当代人回到明末,面对那种堕落和混乱,是否能做什么呢?在那种乱局中,他可以大声疾呼,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他可以冷笑不语,以对得起自己的智力。不论哪样,那结果是我们已经知道的。或许,这个当代人能够又向前旅行一百年,游说正德、嘉靖时代的士大夫,携带着真正外部的知识,他能否来得及改变些什么呢?那就是我们不知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