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我所知道的普林斯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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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邹太太“叫“我跳舞

平生不习舞,尝窃以为荣,岂料人到中年,观念竟然动摇。

一次,因为参加普林斯顿大学国际中心的“接待家庭”项目而熟悉的一对美国夫妇,邀请我去他们家欢度除夕。这是一个西班牙裔的美国家庭,年轻的夫妇有两个男孩,都只有几岁。我很乐意和这个家庭来往。

应邀参加晚会的,除了我、我的朋友戴明教授和一位香港来的陈姓中国研究生这些男宾以外,还有两位女客。戴明教授毕业于岭南大学,也来自中国广州,比我大十几岁。所以三位男宾的第一语言都是广东话。两位女宾当中,一位是普林斯顿大学本科历史系毕业班的学生,汉语说得很好。她依名字麦克·密歇尔的谐音,给自己取了一个颇为道地的中文名字:马明娴。她是土生土长的美国姑娘,家在一州之隔的纽约。说起来,汉语只是她的第三语言,排在母语英语和第一外语西班牙语之后。在美国大学生中,不少人是通晓两三种语言的,西班牙语是美国最大的少数民族语种。另外一位女宾叫海伦,刚十九岁,长得有我那么高,非常漂亮,她从阿根廷经美国准备回西班牙读大学。到底因为年轻和阅历单薄,海伦比美国姑娘马明娴要沉静得多,一眼看去,像是我国西部风情画中的一位维吾尔族姑娘,只是缺了一头细长的辫子和一顶八角帽,显得更加腼腆和秀气一些。

我们很快就熟悉了。喝饮料,吃点心,听音乐,谈论中国的春节、美国的圣诞、西班牙斗牛、还有不久前还在打仗的马尔维纳斯群岛(福克兰群岛)。时间匆匆过去,新的一年即将来临。大家围起来,盯着电视机。电视节目主持人煽情地在倒计时:

“还有半分钟……还有十秒……五,四,三,二,一……”

新年的钟声一响,客厅里顿时欢呼起来。大家拿着手拉小鞭炮向天花板上悬挂的大彩球“燃放”,五彩缤纷的纸花瓣落了一地。女主人和两位姑娘,一一吻贺男宾和主人琼斯先生,就随着欢乐的音乐在客厅跳起舞来。

琼斯夫妇大概未曾料到我们“老中青”三个中国人都不会跳舞,结果客厅里只有一男三女在舞蹈。

在这种喜庆的场合,美国人的舞蹈向来是不拘一格的,只要快活就行。琼斯夫妇基本上是跳迪斯科,马明娴和海伦却都在独舞。四个人风格各异,不时组合,会说话的眼睛交流着欢乐。

马明娴是普林斯顿大学国际中心的积极分子,热情大方,后来我回国以后,她还到广州来看我。跳舞对于她真是随心所欲,得心应手。她穿衬衫长裤,着长筒马靴,那俄国水兵舞和俄国矮人舞风格的舞蹈,热烈奔放,极富感染力,像一团火要把每一个人都带进舞蹈。西班牙姑娘海伦,着连衣裙,蹁跹起舞,眼波顾盼,因为比较文静,风采尤为动人。

客厅里跳舞的是一男三女,虽然琼斯先生煞费苦心轮流和自己的太太和做客的两位小姐跳舞,但毕竟分身乏术,总是难以平衡。

我们三个黑眼睛黑头发的男性站在一旁,被热烈的气氛所感染,不会跳舞,就随着音乐的节奏鼓掌跺脚。我自幼对勃拉姆斯、施特劳斯和柴可夫斯基风格的西方古典派的音乐颇为好感,所以对舞曲的节奏还是有一些反应。分明被晚会的热烈情绪和海伦姑娘的风采所感染,心里面不由得淌出那首著名的歌曲《美丽的西班牙女郎》……突然,眼前的西班牙女郎转到我跟前,搭着我的肩,牵着我的手,不请不问,就拥着我转到客厅中央。我一时慌了手脚,因为我虽然很愿意欣赏和享受这样欢乐的场面,却从未准备自己进入角色。舞曲的节奏容易把握,海伦的舞步却难以追随。可是海伦大概还以为我只是不够奔放,只是未曾热身,一定要让我奔放起来,遂带着我足足转了有两分钟时间。想不到我浑身发汗,笨手笨脚,因为一点儿舞蹈的基础都没有,一点儿舞蹈的悟性也没有,结果怎么也启发不起来。这样转了两圈之后,她只好把我送回原处,继续自己的独舞。

晚会一直持续到元旦的凌晨两点钟,气氛依然那么热烈那么欢快,大家还是那么高兴那么激动,我心里却多少感到有点儿对不起海伦姑娘。记得谁说过,舞蹈也是一种“语言”,看来,确实有几分道理。“文化大革命”以前学习苏联,大学原来有普及交谊舞的传统做法。但是我在北京大学读书的时候,因为思想改造为纲,六年里面仅有的一次“普及交谊舞”,已经非常敷衍,只有一个多小时。偏偏我因为自己“出身不好”,老是要求自己比别人更加刻苦地改造做到脱胎换骨,所以这一次也揽了口琴伴奏的角色,并不参与舞步。

这次除夕晚会,大家相处只有短短的三四个小时。可是我忘不了海伦姑娘邀舞的激情。

2007年初夏,我趁普林斯顿大学年度校友聚会和毕业典礼的时刻,回到普林斯顿,在6月2日星期六校友游行那天的中午到达。下午观光一年一度的普林斯顿大学校友游行以后,参加普林斯顿大学国际中心的校友聚会招待会。本来邹教授和邹太太要请我在餐馆吃饭,但是因为镇小人多,每个餐馆都要排队,所以就回邹家吃晚饭了。

晚上,邹太太开车与我去听学校乐团的露天音乐会,随后是烟火表演。接着,邹太太兴致勃勃带我和另外一位路遇的中年人客串校友聚会狂欢的营地,一再建议大家一起跳舞。我们请她自己进场,说一定有人跟她跳的,她说“叫我一个人跳我才不跳”。过了好久,遇到一位下午也参加了国际中心招待会的女士,她们就两人跳了起来。最后,在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求之下,我们也进去跳了。幸亏那种舞蹈只是各人自个儿手舞足蹈,相互没有身体接触,跳得不好,也没有人会责怪。

回想25年前我刚到普林斯顿大学的时候,邹太太就曾经在现在福布斯住宿学院的一次晚会上鼓励我跳舞,可是我因为从来不会跳舞,所以觉得很难为情,就没有跳。这次勉强跳了出来,我跟她谈到上面所说的20多年前那位西班牙女孩请我跳交谊舞结果我不会跳的事情。邹太太听了以后,说我“真是丢人”。

自从1981年9月来到普林斯顿大学在大学国际中心向邹太太“报到”以来,二十五年过去了,邹太太对我一直只有帮助和鼓励,从来没有说过重话。这是二十五年来她对我的第一次直接的批评。

我心悦诚服地接受她的批评,还说以后要跟我们学院的同事讲邹太太教我跳舞的故事。她更正说,不是“教”你跳舞,是“叫”你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