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写给上班族的世界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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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前夜(2)

教皇宫里汇集了人间的各种财富:蒸汽浴室、金盘、钻石、骏马、貂裘、绘画……八十岁的老教皇,一身毛皮大衣,在镜子前走来走去,看上去就像一个高级妓女。他的继承人由几百人侍奉着,戴着金冕,向臣属赏赐财宝。大主教们也效仿首领,过着豪奢的生活。他们骑着雪白的骏马走来走去。这些马“佩着金鞍、用着金槽,甚至还要钉上金掌”。

大诗人彼特拉克曾恶毒咒骂阿维尼翁:

“它是世界的大阴沟,所有的污秽都会聚在这里。这些老头儿们沉湎于声色,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和尊严。他们的荣耀不在耶稣的十字架上。他们的荣耀在宴乐、酗酒、奸淫上。”

他沉思地总结道:

“教皇最喜欢的娱乐包括:诱奸、乱伦、强奸和通奸。”

公正地讲,这个总结完全是胡说八道。但那种愤恨之情却是真实的。为了购买金袍、钻石、骏马,教会出卖了自己的灵魂--有时批发,有时零售。

你要想当主教?教会可以卖给你。

你想给私生子一个合法名分?教会可以卖给你。

这些东西至少还真实存在。有时候,教会还销售各种子虚乌有的东西。

圣经上说,上帝曾隐身于一片荆棘中。结果这片荆棘居然被他们找到了,他们掸了掸土,拿去拍卖掉了。据说圣母怀孕时,加百利天使曾从天堂飞下来向她报喜,报喜时不小心掉下来几根羽毛。结果这些羽毛也被教士捡起来卖掉了。

教会宣称:许多圣徒都在天堂上有一个巨大的“德行库”。大家可以花钱购买这些德行,来抵消自己的罪孽。“德行库”的余额,教会始终没有公布,想来是可以一直卖下去的。

为什么教会无法调解战争?这就是答案。

--钱。钱。更多的钱。金币源源不断流入教会,但是它的道德感召力却在枯萎。英国国王给教皇写了封信,讥讽地说:“您是基督徒灵魂的牧者。您应该做的是引导羊群进入主的牧场,而不是急吼吼地剪它们的毛。”

几千万欧洲人还在信仰它。他们还是相信:教会掌握着救赎的钥匙,但他们却是怀着痛楚和迷惑在信仰。

他们尊敬它。他们嘲笑它。他们热爱它。他们憎恨它。

对于现代人来说(尤其是对现代中国人来说),这种信仰上的困惑可能无足轻重。但对当时的欧洲人,这却是一个巨大的黑洞。这个黑洞里会钻出毒龙猛兽、烈火霹雳。有人相信自己生活在一个黑暗堕落的时代,这个时代必受天罚。

大部分欧洲人没这么严肃,但他们能意识到:天气不对头,战争不对头,教会也不对头。--这个时代出了毛病。

欧洲在灾难与战争、恐怖与怀疑中蹒跚爬行到了14世纪40年代。

时间到了

东方。

一年又一年。时光在流逝。花谢了又开,雁去了又来。

终于在某个时刻,那个时间到了。没有任何征兆:没有烈火,没有闪电,也没有号角吹起。那个时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到来了。只有无数个小动物从洞穴里溜了出来。它们战战兢兢地贴着地面,向远方爬去。有的轻轻地在地上蹭着身子--它觉得痒痒。

风沙盘旋而过,如同鬼怪释放出的轻烟。黑色幽灵在戈壁中依旧一动不动。但是它的仆从出发了。

羊皮纸上的神秘预言

1346年冬。

外面雪还在下。从窗缝看出去,原野一片苍茫。阴郁的天空下,不时有狂风刮起,吹起一片片雪霰。空气冷得像是一块坚冰。

屋里很暗。修士点起一根蜡烛,接着拿起笔,在羊皮纸上写起来。他在修道院里已经待了很多年,现在他主要的职责就是管理图书,以及撰写一部编年史。修士非常珍视自己的工作。他喜欢图书,图书让他感到安全、温暖。他写下的每一个字,可能保存到一百年后、一千年后。这个想法让他非常欣慰。

但最近传来的消息让他心烦意乱。

他写道:

最近,从东方传来了可怕的消息。这些消息闻所未闻,让人听了毛骨悚然。

据说,在印度的许多省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大风暴。风暴持续了三天。

第一天,风暴后大雨倾盆。许多动物和雨水一起从天而降:青蛙、巨蛇、蜥蜴、蝎子,还有很多其他的可怕动物;第二天,雷声隆隆,闪电和火焰袭击大地。许多巨石也混在雷电里落下,砸死了无数居民;第三天,天空喷下浓烟,然后是熊熊烈火。火焰摧毁了地上所有的动物和人类,村庄、城市被完全焚毁。

灾难还在扩展。风暴裹挟着有毒的气体,席卷印度的海岸。许多人惨遭横死。

另有消息说,从中国到波斯,天空都落下了火雨。它们就像雪花一样一片片落下,烧秃了山脉、平原,烧死了男人和女人。许多地方还升起了巨大的烟柱。不要说呼吸到,哪怕看一眼烟柱,也会在半天内死亡。

我不知道这些故事的真伪。但根据可靠的消息,中国和印度的人口都在锐减。鞑靼、美索不达米亚、叙利亚、亚美尼亚都被尸体覆盖。为了躲避死亡,库尔德人成群逃入山中,可这也是徒劳。在凯撒利亚,据说人全部死光了……上帝降下这样的灾难。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为了惩罚异教徒吧。但是在欧洲也发生了很多怪事。有人说在南方起了浓雾,遮没了整个大地,就像给大地披上了尸衣。然后有人透过雾气,看到火红的亮光。许多星辰坠落了。他们说那是天空在哭泣。白雾消散后,海上又吹来了热风,热得让人难以忍受。

在教皇驻跸的阿维尼翁,也有人看到了异象。一个巨大的火柱在天空升腾,无数人都看到了这个场景。在巴黎,许多人看到天上悬挂着可怕的火球。

这是什么预兆呢?只有上帝才知道。东方与西方,亚洲与欧洲,都在上帝的掌握之中。

我看到一团暗影,却看不穿里面的黑暗,但我只觉得它越来越近。

我觉得寒冷……他停了下来,读了一遍自己写的东西。这些文字让他不安--尤其是在深夜里。他忽然觉得身后有人。他汗毛直竖地猛然回头,后面没有人,只有一排排书安静地堆积在架子上。但有一瞬间,他敢发誓,有个黑衣人就站在那里,就站在书架前!

幻觉。在修道院里,人很容易产生幻觉。修士摇了摇头,感到非常疲乏。他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他想在今晚完成这一章,但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等他醒来的时候,蜡烛已经灭了。周围一片黑暗,他摸索着重新点起蜡烛,眼睛扫过面前的羊皮纸。忽然,他整个身体像被冻结了,一阵寒意蹿上了他的脊柱,就像爬上了一群蛇。

羊皮纸上写着:

它将吞噬你们它将吞噬你们它将吞噬你们它将吞噬你们它将吞噬你们它将吞噬你们它将吞噬你们它将吞噬你们它将吞噬你们它是谁它是谁它是谁主啊它是谁它是谁它是谁主啊满满一页纸上全是这些字。他仔细地打量着,那确实是自己的字迹。可他怎么也不记得自己曾写下这些话。

他哆哆嗦嗦地翻过这个书页,下一页上跳出几个大字:它是血王。这几个字填满了整整一张羊皮纸。

修士啪的一下合上了书。

他静坐了一会儿,发现自己还在发抖。忽然,他跳了起来,跑到书架那里,取下了《新约全书》,翻到了最后一卷--《启示录》。

那里燃烧着火一样的字句:

上帝坐在宝座上,手中拿着一本书卷。书卷由七层印封着。宝座前是一个玻璃海,四个怪兽--狮子、牛犊、人面、飞鹰--围在宝座周围。一只羔羊走上前,一层层揭开了封印。灾难从书卷里澎湃而出,淹没了世界。

揭开第一印的时候,狮子发出呐喊:“出来!”--一位骑着白马,拿着弓箭的骑士冲了出来,他将瘟疫带给了世界。

揭开第二印,牛犊喊道:“出来!”--红马骑士出来了。他手里拿着巨剑,使世人彼此残杀。

揭开第三印,人面怪喊道:“出来!”--它召唤出了黑马骑士。他手里拿着天平,将饥荒撒向大地。

揭开第四印,飞鹰说“出来!”随着话音落下,奔出来的是一匹灰马。骑在它上面的骑士,名叫死,阴间跟随着他。他所过之处,尸骸遍地。全人类的四分之一灭绝了。

然后羔羊揭开了第五印。许多鬼出现了。他们是惨死的冤魂。鬼大喊着:“主啊,为我们申冤!为我们复仇!”

接着羔羊揭开了第六印。可怕的异象出现了。地剧烈地震动,太阳一团漆黑,月亮红得像滴血,星辰纷纷陨落,好像未成熟的无花果被狂风一扫而落。天空也像一卷书那样卷起来,所有的山岭和岛屿都移离本位。

上帝大愤怒的日子到来了。

--羔羊揭开了第七印。

天上静寂无声,约半小时之久。然后……

蜡烛倏忽明灭,终于熄了。

修士读不下去了,但他不用读也知道下面的字句。《启示录》他已经背诵过许许多多遍。那些可怕的字句漂浮在黑暗里,就像燃烧的鬼船。

他闭上了眼睛。

一个孩子透过门缝,向外面打量着。那里风雪呼号,树林被雪覆盖,一片惨白。他忽然觉得这个树林是一个白色的巨兽。现在它蹲伏在大地上,显得很温驯。可那是骗人的,它随时会跳起来,向自己冲过来。

它现在不过是在等待,等待着该它跳起来的日子……孩子猛地跑回床上,拿毯子盖住了头。

远处的修道院里,修士半梦半醒间,轻轻地呻吟。他梦到了一个鬼船。上面空空荡荡,只有他和一个怪物。那个怪物的名字叫血王……

1347,裂缝边缘

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终于也融成春水,流入蓝色的海洋。

1347年来了。和往年一样,人们忙于各种事务。有人成功,有人失败,有人喜悦,有人落寞。生活在这个舞台上照常演出。

这一年,英国国王在筹划一桩盛大的婚事。他的女儿琼将要出嫁。新郎是卡斯蒂尔

国王是爱自己女儿的。为了公主,他绝不吝惜金钱。公主的嫁妆填满了整整一艘大船。她的婚纱由丝绸制成,长达一百五十米。各种华丽服饰让人目不暇接,到处都是钻石、珐琅、金扣。绿色的礼服上,红玫瑰粲然开放,美如青春,艳似爱情。

王宫里传出竖琴的声音,然后是一个男子低沉的歌声,那是西班牙著名的歌手在吟唱。王子特意派他来英国,为未婚妻弹唱消遣。国王侧耳听了听,歌手正在吟咏西班牙骑士的伟业:盛开的青春,燃烧的沙场,坚贞的爱情,都在暗夜中浮动。在公主最危难的时候,王子骑着白马闯入敌营,踏过人海,冲向公主…???那是天堂般美好的故事啊,连国王听了也怦然心动。

但那只是传奇。传奇里的王子总会胜利,公主永不死亡。国王知道:现实不是传奇。现实是残酷的,像石头一样坚硬,像毒蛇一样危险。他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为了以防万一,他将派四艘军舰护送公主,还有一百名最精锐的英国弓手。

今年秋天,公主将要扬帆远去。她的第一站是法国的波尔多,那里是英王在欧洲大陆的世袭领地。

然后,她将前往西班牙。

瑞士。

日内瓦湖是从天穹坠下的蓝宝石,周围是千丈雪山、万顷林海。波如梦,花似雨。它美丽得不像人间。

巴拉维格尼站在湖边,出神地望着水波。他衣服上绣着一个黄色的圆形,脑袋上还戴了一顶尖顶帽,这标志着他是一个犹太人。

尖帽子代表魔鬼头上的角,这当然是个侮辱。但跟其他规定比起来,这种侮辱又算什么?犹太人不许雇基督徒做仆人,不许向基督徒出售面包,不许拥有土地,不许做铁匠,不许做织工,不许开磨坊……好在巴拉维格尼既不是铁匠,也不是面包师。他是个外科医生,但只给犹太人看病。

他喜欢这块土地,但不喜欢这块土地上的人。这些基督徒在其他方面,他们可能是好人。但是一提起犹太人,他们就会变成狼。

也许他们就是狼。火红的眼睛,流涎的舌头……也许我们都是狼,此刻不是狼,仅仅是因为没有看到羊。

巴拉维格尼叹了口气:上帝用什么样的泥土造就了我们啊!

前些天,他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和一个怪物坐在船上。那个怪物长着一个狼头,披的斗篷像血一样红。他不敢问它的名字,因为他觉得自己知道这个名字……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名字。

意大利承受了一连串打击。大地震袭击了诸多名城,紧接着又爆发了一场金融危机。许多银行宣布破产,仅仅在佛罗伦萨,金融家们就亏损了一百七十万金币。市场一片萧条,城邦之间的战争有增无减。

在锡耶纳,一个叫图拉的鞋匠在奋笔疾书。他出身贫寒,却娶了一个贵族妻子。每天,她都会向图拉“道喜”:“你呢,说得好听点儿,也就是个做鞋的。本来连个女人都不配娶,更别说贵族女人了。但居然让你娶上了,也不知你这是哪来的造化。”她面色阴沉地咬着牙:“我真是替你高兴。”

他开始寄情于写作。他决心写一本锡耶纳的编年史,记录这个城市,也记录自己的生活。除了写作之外,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自己的五个孩子。

在佛罗伦萨,薄伽丘也在写作。他当过银行职员,也学过法律,可最后总是弄得一塌糊涂。在银行里头,他笨得像一头毛驴。在律师所里,他笨得像另一头毛驴。但作为作家,他却是欧洲一千年里最八卦、最生动、最热情的。1347年的时候,他还没开笔写《十日谈》。那本书还是一个朦胧的构想。此时,他正点着蜡烛,孜孜不倦地写着色情诗,意淫他想象中的女人。

无论是图拉,还是薄伽丘,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正站在一个裂缝边缘。这个裂缝将把生活撕裂成了两半:1347年之前。1347年之后。

这一年将成为一道伤疤,一道鸿沟。

意大利是那个时代的开拓者。它的触角遍及地中海,又穿过君士坦丁堡,一直延伸到黑海。热那亚人在黑海沿岸建立了殖民地,它的名字叫卡法。卡法迅速成为国际化商业的中心,吸纳来自不同国家的财富。它是黑海的明珠,意大利的骄傲。

在1347年,卡法刚刚逃过一场灭顶之灾。

蒙古王子从大草原里冲了出来,将它团团围困。围城持续了一年,攻势一浪接着一浪。卡法筋疲力尽,再也顶不住这支野蛮大军了。沦陷只是时间问题。但就在此时,蒙古人忽然停止了进攻,撤退了。

劫后余生的卡法一片忙碌。码头上,热那亚水手跑来跑去。他们正在准备淡水,然后把食品和储存的香料丝绸搬到船上。他们就要扬帆西去,返回意大利。这一年的战争使他们心力交瘁,他们从没像现在这样渴望回家。

到处都是吆喝声。有人在打理绳索,有人在拖拉铁锚。香料和松木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一直飘到大海深处。

水手们彼此开着下流的玩笑,陆续爬上船只。有个水手踩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向后趔趄了一下:一只死老鼠。他漫不经心地把它踢到了海里。

船只摇晃了一下,开始启动了。

它们向意大利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