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里已说过:帝国为了控制辽阔的疆土,不得不采用组织成本最小的制度--独裁。这个制度能简化政府功能,减少管理层级。但这里有一个问题。它组织成本虽然最小,效率却也是最低。
独裁解决了管理难题,却导致了政府与社会的疏离。城邦可以对全体公民加以组织化。因此,它能充分动员资源。但帝国公民必然是去组织化的。帝国社会渐渐地简化成了两块:有组织的政府和没有组织的人民。二者之间就像油和水一样,互不相溶,各行其是。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罗马有一亿臣民,但几千个禁卫军居然就可以拍卖帝国!帝国臣民对此保持沉默。雅典只有几十万人口,但它绝对不可能容忍几千个暴徒拍卖雅典。因此,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城邦资源极其有限,但可以动员到极致。帝国资源极其庞大,却无力充分动员。
帝国都会慢慢衰老。随着时间推移,人民的去组织化程度越来越重,资源的动员成本也就越来越高。帝国是有优势的,它的优势就是庞大。可是,当它的管理成本高到了一定程度,就会把这个优势完全抵消掉。这个时候,帝国的末日也就到了。
只有两条出路。要么帝国内部越来越紧张,最终自行解体。要么就是帝国被外部敌人击败。这些敌人规模比它小,但其成员却高度组织化,从而能动员出更强的力量。
这就是帝国的命运。
罗马帝国就在这条路上滑行。它意识到了情形不对,它也采取了对策,那就是加强独裁。3世纪大危机结束后,罗马皇帝变成了东方式的帝王,他们头戴皇冠、身穿名贵丝袍、浑身上下金银珠宝,接受臣民的跪拜。他的意志凌驾于法律之上,成为臣民的绝对主宰。但这不能解决问题,长期来看,它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罗马帝国还面临着特殊的问题。由于帝国过于辽阔,民族和文化过于庞杂,所以分裂倾向日益加剧。为此,帝国曾被一分为四,由四个皇帝协同管理。后来,又被划分东西两帝国。东部帝国以君士坦丁堡为首都,西部帝国则以米兰为首都。
这个时候,皇帝们希望抓住一切机会,去削减管理成本。他们希望有一种力量,能让帝国重新黏合起来。于是,他们选择了基督教。帝国希望人民能在共同信仰下凝为一体,与国家同生共死。这时,宗教成了拯救帝国的救命稻草。
这就是帝国选择基督教的直接原因。
但是帝国的打算落空了。基督教是个人的宗教,它能安慰苦难的灵魂,但拯救不了一个垂死的帝国。
罗马帝国衰亡的最后一幕是“蛮族入侵”。
这次入侵不是孤立现象,而是欧亚大变局中的一环。风暴的源头是东方的游牧民族--匈奴人。匈奴人曾经被汉帝国击垮,但它并没有灭亡,而是分成了南北两部。南部匈奴人迁徙到了中国北方,北部匈奴人去了中亚草原。在公元4世纪,这两部分匈奴人不约而同,分别发起了大侵袭。
南部匈奴人行动略早,他们驱马南下,占领洛阳和长安,灭亡了中国的西晋王朝(公元316年)。稍后,北部匈奴人率部西进,进入了俄罗斯大草原。这次西进引起了连锁反应,匈奴人势不可挡,就像决堤洪水。其他游牧民族就像兔子一样,在洪水面前仓皇逃遁。既然匈奴人是从东方来的,他们没有选择,只能向西方逃亡。结果西方的游牧民族又被这些人驱赶,向更西的方向逃亡……
最终,这个越滚越大的雪球冲到了欧亚大陆的最西端--罗马帝国。
打头阵的是西哥特人。它们为了躲避东方的压力,冲过边境线,进入罗马国土。罗马帝国当时分为东西两部,由兄弟二人分别统治。公元378年,东罗马皇帝法伦斯御驾亲征,迎战西哥特。双方在阿德里安堡决战。罗马军队惨遭歼灭,皇帝本人身负重伤,逃进一座农舍。最终,西哥特人围住农舍,将他活活烧死。
接着,战线转移到了西部。蛮族人对西罗马帝国发起了一次次进攻。汪达尔人、阿兰人、阿勒曼尼人、哥特人……的目的已经不是劫掠,而是瓜分帝国的土地,在这里永久定居下来。帝国苦战了几十年,它创造了伟大的奇迹,也取得了不止一次的胜利。但是,它实在过于衰老了,这头雄狮已斗不过蜂拥而来的群狼。
公元410年,罗马城被西哥特人攻陷了,烧杀掠夺持续了三天。
西罗马帝国又苟延残喘了六十六年。这六十六年,是它被不断瓜分的历史。西哥特人占领了西班牙,法兰克人和勃艮第人占领了高卢,盎格鲁–撒克逊人占领了不列颠,汪达尔人占领了北非。
公元476年,西罗马帝国最后一个皇帝被废黜,意大利成了东哥特人的领土。
和罗马帝国的人口相比,蛮族数量非常之少。比如汪达尔人。他们的男女老少全部人口只有八万,战士大约只有两万。但是他们征服了拥有几百万人口的北非行省,又在公元455年攻陷罗马,烧杀十四天,掠走了帝国皇后和两位公主。这已经说明帝国臣民冷漠到什么程度,又被“去组织化”到什么程度。
东罗马帝国也是风雨飘摇,但终究幸存了下来。它比西罗马多活了将近一千年。但此时,它已不是当年号令地中海的罗马帝国。
真正的罗马帝国,在公元410年就已经灭亡了。
此后,欧洲再也没有出现帝国,它永久地告别了帝国时代--中世纪开始了。
中世纪初期,欧洲跌到命运的谷底。日耳曼人瓜分了它,牧民劫掠了它,北方的海水送来了维京海盗,东方的沙漠送来了伊斯兰武士,欧洲被敌人包围。
它的内部也是一片混乱,欧洲碎裂成千百个领地,领地之间的斗争无休无止。
也有人做过统一的尝试。比如,查理曼曾经创建过一个帝国,囊括了法国、意大利、西德,以及北西班牙。在地图上,这个帝国威风凛凛,但它完全没有基础,全靠武力把乱七八糟的力量拼凑在一起。公元814年,查理曼驾崩。不久,这个帝国就四分五裂,销声匿迹了。
分裂的欧洲商业萧条,文化粗鄙。和东方的唐宋王朝、阿拉伯帝国相比,它显得微不足道。
但这只是硬币的一面。
硬币的另一面是:欧洲正在酝酿一种新事物。
长久以来,人们认为欧洲的中世纪黑暗停滞。这个观点是错的。它也许黑暗,但绝未停滞。相反,它一直在剧烈变动,各种力量彼此合作、彼此争斗。国王、贵族、教士、市民、商人、农民构成了一个复杂的社会网络。这个网络始终在变化,充满了活力。谁也不知道它会通向何方,又止于何处。
最终,到来的比预期的更加灿烂--在所有的文明中,是它第一个敲响了未来之门。如果欧洲再度被帝国统一,现代文明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今天的人类也许就不曾登上月球,也不会明白量子力学和相对论。
也许欧洲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它是一个没有帝国的文明。
我们该用什么比喻来形容这个在困在中世纪的欧洲呢?我宁愿说它是一只蝶蜕变前的蛹。
但蛹首先要为生存苦斗。
经过几百年的挣扎,它终于熬过了寒冬。北欧海盗融入了西??文明,游牧民族被挡在门外。不过最大的危险来自伊斯兰世界,阿拉伯帝国像一头雄狮,从印度河一直延伸到大西洋。欧洲就像一只羔羊,被环抱在雄狮怀中。
到了11世纪,欧洲已全面复苏:中欧农民向东垦荒推进,意大利船只在整个地中海扬帆远航。被围困的欧洲,变成了一个膨胀的欧洲。它依旧四分五裂,但一种秩序慢慢从混乱中产生出来。这种秩序迥然不同于东方帝国,它是碎裂的、多元的。也正因为此,它才能给新事物留下生长的空间。
历史学家称这种秩序为“封建制度”。
这种制度大致可以概述如下:土地被分割成一个个封地,领主把它分封给自己的属下。属下则向领主宣誓效忠,提供军事服务。同样,属下接受封地后,可能把它又转封给他自己的属下。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分封网络。
几百年下来,这个网络错综复杂,宛若迷宫。在不熟悉它的人眼里,这简直是一个疯子的设计。比如,由于某一块土地的缘故,约翰是亨利的领主。但在另一快土地上,亨利又是约翰的领主。在这种封建制度下,没有任何人有独裁的权力。欧洲的国王不像东方的帝王,他不过是贵族的领袖而已。
这种体制下,社会上出现了一个新的阶层--骑士。他们是军事化贵族,手持利剑长矛,纵马奔驰。后人喜欢美化他们,给他们杜撰出各种美德。事实上他们残暴好斗,有时甚至嗜血成性。一个贵族曾宣称:“对我来说,吃喝和睡觉都算不上什么乐趣。打仗的时候双方发出怒吼的时候,无人骑乘的战马倒在阴影里的时候,人们喊叫着‘救命!救命!’的时候,我看到他们--不管是谁--掉到野草充斥的山沟里的时候,我看到他们拿着短矛、披着战旗死在地上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乐趣!”也许,这才是真实的骑士写照。但同时,他们富于自尊,蔑视死亡,危难面前百折不回。在那个时代,他们可能是全世界最优秀的战士。
只有宗教才能使他们畏惧。
罗马帝国在垂死之际,接纳了基督教。这一举措没能挽回帝国沦亡,但却埋下了一个深深的伏笔。
耶稣要是能活到这个年代,对这个宗教必会惊诧不已。
耶稣宣扬平等,它却强调等级;耶稣呼吁和平,它却鼓吹圣战;耶稣重视内心的热情,它却制造了繁缛的仪式。有人用耶稣的名义烧死异端,有人以耶稣的名义勒索钱财。但是耶稣发出的爱之呐喊,依旧是教义的核心。基督教依旧认可灵魂的平等,承认个体的价值。
在那个黑暗的年代,基督教如同一把夺目的火炬,照亮了千万人的心灵。许多人鄙视中世纪的基督教,认为它野蛮、堕落。但如果没有基督教,中世纪会野蛮得多,也堕落得多。是基督教为他们维系了共同的价值观,为他们找到了灵魂的家园。
洗礼、礼拜、祈祷、忏悔,这些宗教活动给了无数人以安慰,他们的生命不再是一片毫无意义的沙漠。尽管卑微、尽管困苦,但生命依旧是有意义的。在如此悲惨的年月里,这个想法本身不就是一个奇迹吗?
那么,几千万人毫无保留地信仰它,又有什么奇怪的呢?有人为它抛弃家园,做万里远征,又有什么奇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