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亦绝对想不到事后胡润之会主动约她,也不想答应单独赴约,更不想告诉任何人。
反是润之在电话里很朗达地说:“还有我妹妹及一位兄弟。”
她这才敢去。
是溪边野炊。
润之及敏之两兄妹先接了她去,设起烤架煮锅摆好啤酒小吃再一同备生食。
这是第一次见到敏之,印象深刻。
她长得,叫别的姑娘一眼便起几分戒心。
有一点冷艳,总之不是那类一看就知好亲近的。
还非要与哥哥走反路,在美国知名商校里读经济,这次是休假返国。
谁知性格与皮相却不搭,完全得大自来熟。
明明是初见,即便是同是女孩子也该矜持点。
敏之呢?
先是一路上,在她面前嘲笑自己的哥哥吃得是青春饭,日后注定穷途。
尔后她洗菜又的时候凑近冬亦偷偷问:“冬冬,你觉得我哥怎么样?有没有希望?人是钝点,总算老实。”
只听见润之在后头咳嗽。
敏之扭过头嗔怪,“咳什么咳,你自己主动点也不必我操心了。”
她听了也不感唐突,只觉得这兄妹俩生得有趣。
也有点感喟。
她是独生女。
父母也十分奇怪,全是独生。旧时的知识分子家庭大约不也热衷生孩子。
可这样一来,冬亦自小就是一个人,连说心事的表姐妹也没有。
是以,她成分里有一点特立。
显然敏之也有。
于是,等到两个人一起给鸡翅涂蜜的时候,已经有说有笑了。
只听到身后响起一把薄怒声,“怎么选这么偏僻的地方,我开错路绕了三圈才找到。”
她闻声寻看,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胸前套只相机。
浓眉,挺鼻,薄唇,宽颚,一张干净的脸。
长得好的男人都差不多,尤其年轻的时候。
再深沉的气质,也多靠后天锻炼,二十出头的时候总归欠火候。
她自然知道这是谁,晁文博晁文博晁文博,寝室里他的名字听到起耳茧。
只不过,彼时她未开窍,实在无感。
“肯定还熄了四次火。”润之一刀斩断鱼头,丢到锅里煮汤,说:“文博,你那破越野还是赶紧脱手罢,再过段时间只能拿去报销了。”
晁文博却说,“开久了有感情。”
敏之却撇嘴反驳,故意手翘兰花,“怎么不见你对哪个姑娘这么长情?上次在路上碰到你时带得那位小家碧玉女呢?”
“谁?”文博开了一罐啤酒,皱眉头。
“那个叫……”她一时想不起,求助家兄,“哥,叫什么来着?”
润之摇头笑,也不答。
“这个敏之,读书读傻了罢,白日发梦。”晁文博走过敏之身边,趁她不留神,重重夹她鼻子,才发现边上蹲着个人正愣看他,像只幼呆鹅。
冬亦身量小,蹲着比敏之缩一圈。
两人对眼,冬亦也坦然无惧。
敏之赶紧罩住她,指着文博的面,“走开走开,混蛋大牲口,这是我哥的菜。”
润之那边一把剖鱼刀咣当一声歪在桌子上。
文博耸耸肩,识相走开,去拍风景。
这下冬亦才窘迫起来,赶紧收拾心绪又想去削土豆皮。
忙活半天,好不容易可以坐下来,可烤鸡翅的时候,她怎样都烤得两手碳黑。
润之说帮她,她硬是不要。
敏之在边上讪笑,润之尴尬,只好去看鱼汤。
边上却坐落一个人,一把抢过她手里的鸡翅。
“怎么还没吃就先丢掉一堆,浪费。”是晁文博。
他取出瑞士军刀把剩下的鸡翅全划开几道口子入味,就丢到一旁,自己先烤起牛排。
他说:“这么大的火,鸡翅全变成焦炭了。”
她张了张口,敏之抢先说:“就你厉害。那么剩下的全归你,否则今天你迟到也就算了,还没一点贡献。”
他被顶得无话,当真认认真真做起来。
“你怎么一直盯着我看?”他忽然偏头问冬亦。
冬亦耳根子一下就烧烫,仍是清一清声音说道:“我只是觉得你有点眼熟。”
文博听了,略略奇道:“我以为这种借口是男人专用。”
她算不得脸皮十分薄的人,于是这回笑得出泪,“晁文博,你是不是觉得每个姑娘都要高山仰止地向你表示倾慕?你自我感觉会不会过好了些?”
“你不是已经知道我叫晁文博?”他把烤好的肉递到冬亦手里,然后抚抹了下手,起身走开。
她则低头小心喝气撕开牛排,里头居然还是嫩的,真有两把刷子。
那天,他们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晚上,文博载走敏之,是润之送她回家。
亦没有怎么样,只说累了一天让她早点休息。
累?
几乎只需要吃便够,其余事她才沾一点边就被润之敏之夺走。
依旧笑笑说好。
她下了车,却只心中澄明,润之的确不是她要找的那个人,的确不是。
自此,苏冬亦极少再与润之碰面。他们专业不同,她学得广告,于是有心避之总归可以不见。
偶尔在学校花园里,走廊上碰到晁文博,他都背着一只相机,也不过擦肩点头。
冬亦倒是与敏之更为交好。
敏之说,润之毕业便去工作,文博却说要读研,已经是这种专业,还一个比一个不务实。
她对哥哥的志向嗤之以鼻,冬亦也听过算过。
可惜转眼敏之假期结束,大家去送她。
敏之笑嘻嘻入关,托运掉大件行李,随身剩一只电脑和一块眼罩。
她见过有同龄女性在飞机上敷面膜,走动时吓坏后座小朋友。
敏之果然不是婆婆妈妈的人。
之后,剩下三个人说好一起吃饭。
少了敏之那只大喇叭,实在奇怪,仿佛遇冷空气,三个人有点搭不上话题。
晁文博几乎不说话,连场面话也不说,甚至不笑,他是个怪人。
冬亦怀疑,他是不是天生没有笑筋?
之后,照例是润之送她回宿舍。
大家方向不同,却见文博的车开出五十来米就熄火。
听到他在里面大吼“见鬼”,声震本街。
冬亦和润之对视一眼,忍不住伏笑。
月明星稀,两个人并排走,她大约也有知觉。
到宿舍楼下,润之终于开口。
怎样问的,已经记不得了。
可能是那种相对文明地问法。
润之就是这种人,他不至于太露骨出格。
叫他送花献声闹得满城风雨,决计是不可能的事。
说好听点,尊重他人尊重自己;讲市侩点,是进可攻退可守。
冬亦骨子里待人接物也有点这种气息,于是便不想再选同类。
何况,莫说电,连电苗也不见一星半点。
她大方拒绝,也知道就算无缘,润之不会让场面难堪,真是可以长长远远做朋友。
果然,润之很是和善地笑,只是道别之际忽然突兀地问:“你觉得文博这个人,怎么样?”
她微微讶然,转而有点恼,这算什么意思?
晁文博?根本不熟。
她沉思片刻,仍是和颜,“你若问我宿舍管理员为人怎样,我倒还能说出点道理来。她一到点就关紧大门,再拖留必定破口大骂。”
然后她上楼,到阳台上朝润之挥挥手,他才离开。
隔天,她看到文博的车驶离学校,上面载得是刚进学校一学期的大一女生。
不是小家碧玉,这次换一种,算瑰姿艳逸。
受不了,这种人,什么怎么样。
她蹙眉头,心中默默祝他不要半路熄火才好。
夏天,她又升一级,还得奖学金。
她也不回家,决定犒劳自己,一个人去旅游。
也没有走得太远,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小镇。
那时,那个小镇并没有被开发,她算是先行者。
后来,拉上文博再回去一次,却发现一切变味得厉害,商业过度,只好失望地当日便折回。
至少,第一次去的时候,那里小船只需要付一点钱,就可以从小镇的这一头一直穿到那一头。
她上了岸,第一眼就扫到树荫底下站着个人,正举着相机,不知是拍树枝还是照天空。
“晁文博?”她主动上去打招呼。
从不喊人“师兄”,什么师兄师妹,演武侠片么?她觉得矫情到恶心。
对方见是她,也没有太多意外,只是面无表情地直视她,“你怎么在这里?”
她觉得自己多事,早知道装不认识算了。
她也是要面子的人,于是打定主意不理他,径直走过去。
反倒是文博在背后先叫住她,“晚上尽量留在旅舍里,不要到处乱跑,这里附近不太安全。”
她又觉得自己小气过头,踌躇片刻,才转过去嗫声说谢谢。
谁知这个人已经走得不见了。
她歪歪头,又去逛。
并没有把文博的话放心上,能有多不安全?
她独自留在河边看夜景,直到晚风吹凉。
身上衣服太薄,冷得膝盖疼,她才肯回去。
才起来,就被两个人扯住胳膊。
两个眼散绿光的男人,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人。
还一边说着那样不堪入耳的话,不由分说只拖着她往边上小巷子里猛拉。
冬亦真是要尖叫起来,只觉得袖子已经被撕下半截。
她喊了半句,心已凉了,四下无人的境地。
死定了。
怎么不早点走?早十分钟也好。
还被人抢着紧抱住腰,她管不了这么多人,拿手肘大力去撞。
后头的人无故吃痛,闷出一声,又沉稳地叫她微微松懈一点。
他说:“乱动什么?是我。”
可也没看清楚怎么回事,他又松了手。
这种情况,那两个人哪里肯善罢甘休,也来不及跑,他跟他们打成一团。
打着打着,逃掉一个,文博抓住另一个按在地上一拳一拳揍。
冬亦瘫坐在巷子边的路灯底下,双手蒙住口,怔怔看着文博揍那个人,已经神智昏聩。
直到额上的汗已经干了,皮肤紧了,而地上那个人也从谩骂到哀求,她才爬过去,按住文博的手,轻颤无力地说:“不要再打了,够了,不要再打了。”
这只拳头怎么这么热,低头一看,指节上全是血,已经黏了。
文博这才肯放手。
谁也没有想到逃掉的那个会再折回来,谁也没想到。
还攥着一把弹簧刀,很尖,很晃眼。
冬亦又是什么也没搞清楚,被轰地一下推到一边。
再回过神来,那个人已经把伤残同伙拖走了。
文博倒是站着,正展着自己的右手察看。
她抚住胸口,屏住气,努力站起来,走过去。
握住他的手,之间掌心里有一个小口,正冒着血,不深,估计好了也不会留疤。
没事,没事。
“走罢,去医院。”文博说。
“我包里有创口贴。”冬亦要去拣回自己的背包。
文博却攥紧她的手,缓了口气说:“创口贴恐怕没用。”
她却觉得他大惊小怪,轻轻推他小腹。
总算大难无恙,她想柔和些气氛,玩笑道:“这么点小伤上医院,人家也不收你。”
她发现这一推,文博眉宇间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辛苦,这才明白过来,望下看去,她指尖沾染的绛红已经滴到了地上,洇到石板路的缝里,很快不见。
文博穿着灰色的外套,没合上拉链敞开着,贴身的却是件黑色的t恤。
腹上的那一块分明已经喝饱了血,却不仔细看一点也看不出来。
冬亦瞬间六神无主,尖叫一声,又慌忙扶他坐下。
“怎么哭了?我还没死。”他说。
这样一说,她反哭得更凶。
她还拿手去抹脸,这下倒好,连颊上也是红兮兮一片。
她皮肤又白,像戏里的丑角。
冬亦顾不得了,只死命按住他的伤口,还是有血不停渗出来。
反倒文博见状清朗地笑了,第一次正正式式见这个人笑,居然在这种场合。
原来看她出丑,他才会笑。
他的唇有些发白,说:“没事,伤口不是很深。快去随便敲一家门,问清楚镇医院在哪里。再不处理,真要打电话给润之叫他来收尸了。”
她赶紧去敲门,疯了一样地敲门。
小镇上总算民风淳朴,好人多,有人送他们去医院。
包扎的时候,他命她出去。
她只好乖乖到诊室外头坐着,然后想一想又跑出去买水果。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去买水果,所有人探望病人都买水果,仿佛是传统。
从前她还笑这种风俗傻气,最后一个人吃不完还不是全烂掉。
这么想着,还是辗转买到一大袋小枇杷。
打完破伤风针,医生谨慎,说需要留院观察。
文博半靠在床上,说:“我还以为自己已经没有脂肪层。”
她正坐在床边,埋首认真地一粒一粒剥枇杷,听了这话怎么笑得出来。
鼻尖一酸,眼泪掉在姜黄的果皮上。
很自然地被他抱住。
他说:“我以为你不是那种动不动哭的姑娘。”
“那你以为我是哪种姑娘?”她半凌空这身子,倒没有靠在他肩胛上,两只全是果汁的手更是只好搁在床沿,“那种动不动就向你投怀送抱的姑娘?”
文博只得放开他,架着下巴笑,“润之说我在学校里已经臭名昭著,我还有点不愿相信。”
“你是人生得意须尽欢,我们都明白。你已经病入膏肓,简直没药可以救。”她把剥好的枇杷一口气全塞到他嘴里。
文博差点呛到气管,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