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山下邑的城门大开，城头上插满了旗帜，城楼上战鼓擂动，迎接凯旋而来王师。
骑在马上的顾盈终于回到了阔别五年的家乡了，可是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在进入蜀国腹地之后，水灾的场景简直触目惊心。大水过后，农田毁灭，房屋倒塌，尸横遍野，一片狼藉，在道路的两旁，随时都可以看见饿死的人倒在那里。令顾盈最无法忘记的是，在经过鱼凫王旧都的时候，大水刚刚退去，城墙还在，冲毁的城门敞开着，城内房屋残破，而宫墙和神庙早已没了踪迹，王府里面只剩下一些挺立的梁柱，七倒八歪，还在向人们诉说着鱼凫国往日的辉煌。城外则是大水过后的土地，残存的庄稼被冲得到处都是，地上布满了从城里冲出来的废物，尸体堆积其间，死相惨不忍睹，在午后的阳光下散发出阵阵恶臭。
大概是连年水灾使得国立不支了，如今的蜀国不仅无法供应军队的粮草，就连明年的农事也要耽误了，杜宇不得不连忙召回这支军队，让健儿们回到田间地头，重新拿起锄头，为自己来年的生存而辛勤劳作。
顾盈的心里阵阵难受，而更令他难受的事情是，他马上就要见到阔别多年的父亲与弟弟了。他不知道父亲对他的态度是否已经转变，也不知道如今的他是否已经有勇气去面对那些早已淡漠的亲情了。
走进王府，来到父亲居住的寝宫，外堂里竟然一片狼藉，桌子和床被踢得东倒西歪，地上摆放着成堆的酒器，如盉、杯、觚、勺、尖底盏等，散发出阵阵酒气，既不见人前来打扫，也不见了父亲的踪影。酿酒需要有丰富的谷物，这在蜀国农业生产富余的时候是没有问题的，可如今到处都是灾荒，父亲竟然还整日里花天酒地，顾盈简直觉得无法理解。
梁利夫人的突然出现，使得顾盈暂时忘记了心里的牢骚，他连忙迎上去。梁利夫人本来也是个无比风情的女人，多少年来深得父亲喜欢，于是立为正妻，她的儿子曦元也是父王身边的红人。如今，顾盈却看见夫人从内屋走出来，英姿全无，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颤颤巍巍，满面泪容，看上去悲伤不已。
顾盈满是疑惑地走上前去，恭敬地行了一个礼。
“王后，臣顾盈回来了。”
“顾盈，国舅朱提今晨去世了，你父王又少了一个臂膀，我如今也是伤心欲绝，不想见人了，你先进去拜见你父王，我出去坐坐。”
夫人叫丫鬟带她到外面去了，留下顾盈一个人站在那里，惊愕不已。
朱提是父亲的一员得力助手，多少年来一直跟随父亲左右，而梁利夫人则是朱提的女儿。虽然夫人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可是这朱提也算上是王族了，如今王族逝世，作为王子的自己竟然事先毫不知情，看来父亲依旧把自己排斥在王族之外，想到这里，顾盈的心里不是替夫人感到悲痛，而是替自己感到凄凉。
“是顾盈吗？进来。”
父亲清晰的嗓音从后面传来，就和五年前离别的时候一样。
顾盈小心翼翼地走上出堂屋，走进里面的卧室。
卧室里凌乱不堪，父亲似乎刚刚起床，还穿着晚上睡觉时的宽大袍子，光着脚，面无表情，从疲惫的神情中看得出来，萎靡不振的他似乎一晚未睡，而弟弟曦元肃立在一旁，低着头，似乎还在哭泣。
“父王。”顾盈跪在地上，像是蜀民见到了巫师一样拜见了自己的父亲。
“回来了，好啊，这一路长了不少见识啊。”杜宇的音调无精打采，很是低沉。
“儿子回来了。”顾盈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如今国舅的葬礼在即，祭祀的典礼一样都不能少，王府里面也需要打扫打扫，驱除一下这厚重的邪气了。你只管回去，不要出门，也不要来我这里，听见了吗？”
顾盈的眼泪第一次在眼眶里打转了。整整五年啊，见到父王的第一面，得到的不是别的，而依旧是不允许他参加祭祀典礼的冷冰冰的命令。
“是。”
顾盈好不容易从嘴里憋出一个字，他低着头，不愿意再看父王一眼。
“听说你在外面胡闹，是吧？”
“这？”顾盈简直不明白，在这国丧之际，父王竟然还要提起自己在外面的闲言碎语。
“听说你在军中散步妖言，说本王穷兵黩武，还说本王不是中原的对手，肯定会被打败，可有此事？”
“这？”
“还听说你反感本王兴师入中原的决定，说这是劳民伤财，可是我蜀国如此富庶，打这几个小仗又能如何啊？”
“父王！”
“本王知道，让你随军出征，你就有怨言，你就整天在将士们面前发牢骚，你恨本王，是吗？”
“父亲，没有啊！”顾盈的眼泪刷的一下就出来了，低着头的他没有看见弟弟嘴角的那一丝冷笑。
“好了，如今蜀国真的穷了，仗也不大了，你也可以回来放肆了，是吧！”杜宇的口气越发严厉了，“如今国家丧乱，本王也不想治你的罪，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是。”
顾盈四肢麻木，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慢慢从地上站起来，走出了这间在他看来黑暗阴冷的豪华寝宫。
顾盈感觉到，四面的王宫都在向自己压过来，压得他就要窒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