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总是异常艰辛的。
鳖灵带着一位年轻的后生,拿上了必须的行李,出了旅店,离开王城,踏着夏日的朝阳,一路往东走去。主仆二人日夜兼程,一刻都不敢怠慢,不久就出了蜀国腹地的平原地带,踏进了茫茫的群山之中。
年轻的后生果然是一位翻山越岭的高手,他在前面开路,爬过遍布荆棘的大山,淌过潺潺流动的小河,无论在什么时候,他都能够找到适合通行的山路,把鳖灵带往大山里面更深的地方。群山之中,再也看不到洪水四处泛滥,百姓流离失所的惨状了,大山景色秀丽,一切又都回归到了自然而然的状态里,没有人为的痕迹,没有了一丝的造作与迷惘,唯独那奇形怪状的树木,和可能躲藏在树木背后的野兽让人感到不安和恐惧。
夏日里天气炎热,主仆二人白天休息,晚上趁着月色赶路,等到夏日消退、天气稍凉之后,二人的行程才又颠倒回来。这天上午,鳖灵实在是有些忍不住旅途的劳累,坐在了一棵大树下。
“樗雄,你确定是这条路吗?”鳖灵问道。
“千真万确啊!”
“那还要走几日啊?”
“不用几日了,我来往蜀地多年,对这里熟悉得很,不久就到了。”
“好吧!继续前进。”
一晚过后,仰望从林中缝隙里透出的缕缕阳光,前方出现了座座小木屋。奇特的是,那些小木屋只有一半是竖立在山上的,另一半则用木架支撑着,完全悬空。鳖灵知道,在这一代的土人当中流传着一个故事,说是上古的祖先因家乡遭了水灾才迁到山上,打算从此定居下来,免得洪水再来侵犯。那时的大山上也和今天一样,到处古木参天、荆棘丛生,豺狼虎豹遍地都是。后来,有一位老人想到了一个办法:他让人们利用现成的大树作支撑的架子,在上面捆上木材,再铺上野竹与树条,再在上面树立柱子,搭造房屋,顶上盖蓬,于是修起了大大小小的空中住宅,生活起居都在上面,从此再也不怕怪物的袭击了。如今的空中住宅被叫做吊脚楼,在这群山之中,到处都是吊脚楼构成的村落,这处村落便是如此。
“哈哈!终于到了。”樗雄大叫着。
“快快过去,看看他们在不在里面。”鳖灵大叫着。
吊脚楼外面的坡地上,早早站立着一大群人,他们都在向着主仆二人的方向望过来。他们看见一个上下穿着短褂,包着头巾,蹬着一双草鞋,正在不停张望的汉子,于是问道:“请问来者是鳖灵先生吗?”
“这正是鳖灵先生啊!”樗雄抢着答道。
“哈哈!等你们好长时间了,快,到里面来坐坐。”
“不了,这林中天气依旧闷热,不如就在屋外树荫下,也好透透风啊!”
“嗯,也好,来啊,给先生倒上水。”
“不用麻烦你们了,就让樗雄自己替我取来就好。”
樗雄走进空中木屋内,不一会儿就取出了一盏巨大的陶瓷罐,那陶瓷罐上粗下细,有三只细腿支撑,中间可以盛水,造型看上去颇为别致。
“可惜啊!中原的器物,多通过楚地入蜀,如今两地已许久没有来往了。”鳖灵随便坐在地上,从背上的包裹里取出一只简陋的木碗,盛上了一碗水。众人围坐在周围,成了一个大圆圈。
“你们都是从楚地来的吧!”
“是啊,我们都是楚地开明氏的族人,或者是多少有些渊源的人,好不容易偷偷来到这山村里面隐蔽,一来是因为此地山高林深,二来是因为这里风光秀美,果然是个好去处啊!都是知道了先生只身入蜀的事情,所以才追随前来,打算在蜀国干一番事业啊!”
“哪里啊,樗雄先生已在蜀地生活多年,要不是他,我也无法在蜀地落脚啊。此番前来,还要多多感谢他才是。”
“哈哈!鳖灵先生哪里是个不能落脚的流浪汉啊,他还在蜀国给自己找了一个标致的媳妇呢!”樗雄抢过了话头,“那女人颇能招摇,如今先生的艳福蜀人无不知晓了啊!”
“啊,有这样的事情,那还真是要恭喜先生啊!”
“如今蜀人都说先生是投水而死,然后在蜀国复生,都道先生是神人了!”樗雄接着说。
“要是先生能够止住这滔天的洪水,那蜀人才真的是要把先生当成神了!”
“就是啊,哈哈!”
方才谈笑风生,如今说到这治水的事情,鳖灵眉头一皱。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还要有劳各位啊!”
“先生有什么事情就尽管说啊!”
鳖灵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在泥上比划起来。
“我遍访天下名川,发现这拦洪之法颇为不易,如果不能随时加固堤防,大水一来,溃堤决口之事总是不能避免啊!如今苦思冥想,觉得何不用上下六根木料制成三角形状,中间填以石块,投入水中,成排的三脚架累叠起来,正好可以起到固堤截流的作用,也比光把石块投入水中要好啊!”
“这有何难啊?等我们到了蜀国,自然可以寻找木料,制成之后投入水中试试便成。”
“可是这雍川堵漏的老办法,恐怕不能治本啊!”有人提出来。
鳖灵想了一想,说道:“根除水患,关键在于标本兼治,这雍川堵漏虽是治标的办法,可是却不得不用,尤其是危机之时,更是如此。可这治本的办法,也需要另外筹划。我入蜀之前,曾以为巫山峡口雍江,乃是蜀地洪灾的根本,治水需要凿巫山。可是等我入蜀之时查看方知,这巫山峡口纵横千里,地势险要,岩石坚硬,人力不易撼动,若凿巫山以治洪水,无异于与虎谋皮。我记得当年大禹深入蜀地治水,乃是从岷江开始,然后治理汉水,然后治理河济,然后方才治理江淮啊,所以,如今治水仍需从岷江开始。”
“那先生马上就要深入岷江查访了?”
“我正有此意。”鳖灵点了点头,“我此来看望各位族人,一是想让大家尽早离开大山,前往汶山下邑落脚,而来是告诉大家,我将亲往岷江,此去恐怕明年才能回来了。只要诸位开明氏的族人能够顺利离开楚国,前往蜀地安居,我也就放心了许多。诸位不必担心楚国官府追查,只管动身前往蜀都,等我回来,大家再做商议啊!”
“好!鳖灵先生既然如此吩咐了,我们照办就是,先生近日先在此住下,迟几日再动身吧!”
“不了,事情紧急,我今晚歇息,明早动身,诸位也要不辞辛劳啊!”
不久之后,又一支开明氏的族人走出大山,沿着广阔的平原,不声不响地偷偷迁入蜀地。他们扮成外地客商的模样,在汶山下邑渐渐安居下来。他们人数众多,平日里都出来四处打探,慢慢等候着鳖灵的消息。就从这个时候开始,也有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他们了,王城之中对楚人的议论不断增加,就连平日里戒备森严的王府,似乎也像是一只感受到猎物行踪的猛兽,正在蠢蠢欲动之中。
汶山下邑奢华的王府里,杜宇像往常一样在议事厅里聚集群臣办事,如今最令他感到恼火的事情是,秋收在即了,可是经历了春夏之际的大洪水,粮食歉收严重,就连都城里面也是人人储粮,而外面没有了一粒粮食,还有不少的人去城外挖野菜,看来一场大饥荒早已不可避免了。
今日的朝会上,就连平日里很少露面的顾盈也出现了,他畏畏缩缩地站在了群臣和首领们的后面,直到朝会结束的时候,他都没有说一句话。可是令他感到差异的是,朝会结束之后,父王竟然还叫自己留下来,到议事厅后面去和他单独谈谈。
议事厅后面,是一个蜀王用来单独召见臣属的地方,里面有一张木床,床上放着一张桌案,那是蜀王就坐的地方。蜀王召见大臣的时候,会让王宫里的下人搬一张新的桌案和垫子,供大臣就坐。可顾盈走进去的时候,却看见除了父王坐在桌案后面之外,房间的地板上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顾盈无奈,只好恭敬地站在杜宇面前。
“父王召儿臣过来,有什么事情啊?”
“你可听说,如今这王城中有许多楚人来来往往?”
“儿臣知道。”
“有一个叫鳖灵的楚人,是吗?”
“正是此人啊,父王!”顾盈心中一阵狂喜,自从与鳖灵分别之后,他便发愁没有机会在父王面前引荐,可如今,父王亲自找上门来了。顾盈想了一下,刚要开口,没想到杜宇先发话了。
“呵呵,你与他瓜葛不浅嘛,听说那个鳖灵娶了个蜀人做老婆,那个女人还常常出现在你家附近?”
“父王!”
顾盈的虚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引荐的事情一下子就忘了。
“本王无意追问此事了,你回去吧!”
顾盈定了定神,他简直不明白,作为一国之君,父亲召见自己难道就是为了这样的事情吗,难道父亲都不愿意和自己多聊一句。
“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顾盈知道,这是父亲见他欲言又止却不肯退下才问的,如今机会难得,他壮了壮胆子,鼓起勇气顺势说道:“父王,儿臣还有一事相求。鳖灵先生的确和儿臣有过交道,他说想要面见父王,献上治理水患、振兴蜀国的良策,儿臣愿父王能够见一见此人。”
“哦,治水能臣,本王自然是喜欢的,如今国舅逝世,朝中人才匮乏,正当用人之际,你若能够推荐,本王甚是喜欢啊!”
看见父亲如此爱才,顾盈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那等鳖灵先生回来,我告诉父王一声吧!”
“嗯,鳖灵现在何处啊?”
“鳖灵先生往来蜀中云游,如今可能去查看岷江各处支流了,
先生从楚地而来,一路不辞辛劳,都是为了大王啊。”
“嗯,虽是楚人,但忠诚可嘉。”
“可是大王……”顾盈想了一下,还是没有敢说。
“可是什么?”
“可是鳖灵从楚地而来,恐怕另有隐情,儿臣担心有奸细。”
“你考虑得很周全嘛!本王对那些楚人也是不太放心,只有等鳖灵先生回来,本王亲自召见他之后再说了。”
“遵命。”
顾盈出来的时候,心里万分庆幸,要不是先提醒父王一句,
将来楚人真的闹事了,父王岂不是要怪罪自己吗,如今的他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径自往自己府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