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房中的伙食只有两顿。按照人头来的两个馊馒头和一碗烂菜汤。
许罗动手晚些,也并无胃口,便没有吃。刚刚开始还撑得住,不料半夜之时忽然腹痛起来,知道这是饿狠了,摩挲着想找些东西来吃,哪里找得到。这监房不比其他,里面连虫蟊都被吃得干净,盛汤的瓦罐都被人舔净了,却是一滴水也找不到。
许罗找了半天,半点东西也无,喘着气又坐到墙角,想起这些天的遭遇,却总找不出一个由头来,不由抽泣起来。
“想我许罗,圣人门下,读书之人,自来清清白白,却怎遭此横祸,斯文扫地?”
想起眼下功名易手,身陷囫囵,不但没有光耀门楣,反倒令祖先蒙羞,不由悲从中来。
“这位相公,肚子饿了吧。”
一个嘶哑的声音在许罗的耳边响起,这声音阴森森的,好似蛇语一般。许罗吓得一哆嗦,偏过头去,正看见一张满是刀疤,没有一丝肉的骷髅脸,凑在自己的面前,两只空洞无神的眼睛正看着他。
虽然脸上面并无表情,但让人看上去总觉得这人是在咧嘴讥笑,说不出的诡异。
“啊!”
许罗猛然吃了一下,跳起来,道:“你……你……”
那骷髅脸桀桀一笑,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来,只有三个残缺不全的指头,露出黑蒙蒙的骨头和烂肉,手上拿的,却是半个馊馒头。
许罗这才知道这个人是要给他馒头,顿时为方才自己以貌取人羞愧起来,正想推却,却感到腹中一阵绞痛。盘桓了一下,许罗还是走了过去,伸手接过那馒头。
“先生大恩,许罗若是有机会,定然相报。”
那人两只空洞洞的眼神望着许罗,嘴角扯动,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脸来,说不出的恐怖。只是和他对看了一眼,许罗便心中发麻,不敢再看,低头吃起馒头来。
“看你的样子,你似乎有些冤屈?”许罗正吃着,那个人却攀谈起来。
许罗听得这话,又没有了吃东西的心思,放下馒头,长叹一声,道:“所谓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哦……”那人声音如瓦片相刮,嘶哑得很,说话好似蛇语,“却是怎样的事情,与我说说如何?”
许罗望了这人一眼,心想,虽然此人面目恐怖,倒也心肠热,便将连日来的事情说了一遍。
“却不知道我许罗究竟恶了那方煞神,无缘无故便要遭这牢狱之灾,只盼是官府拿错了人,早些查明了,放我出去。”
“原来是这样……”那人听罢,嘶声道:“只怕许相公这一趟是出不去了。”
“为何!”许罗听了大惊,“原本就是冤屈,怎会出不去?”
那人望着许罗,桀桀一笑,道:“此事简单得很,早前这里也来了个许秀才,唤作许麟的,说是考场舞弊被逮了个正着。这原本是充军的罪过,却不知道为何当日便被提了出去。相公你怕是叫人算计,做了顶罪的了……”
“这……这……”
许罗大惊失色,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却怎会有这等恶事?我不信,断然不信!”
那人嗤笑一声:“这监房人来人往,也不知道多少人冤死了,怎由得你不信?”
许罗道:“王法何在?王法何在?”
旁边有人听到这书生的迂言,嗤笑道:“到了监房,却哪里有什么王法?你这书生,端的有趣。”
许罗跳起来,道:“我却不信,当真没有了王法!”
说罢,走到门前,大声唤道:“差人,差人,我要见知县大人,我要见知县大人!”
那狱卒正在打盹,听得到这边许罗叫喊,骂咧咧走过来。
“该死的东西,半夜三更缘何吵闹?”
“我要见知县大人,我有冤屈,要当面呈送。”
那差人一听,脸色顿时一沉,“你这该死的穷酸,半夜不睡,却来消遣大爷。”
说罢,也不管青红皂白,顺手抄起水火棍来,对着许罗肚子一捅,正捅在腰眼上,将许罗捅了个滚地葫芦。
许罗吃这一下,顿时鼻头一酸,眼泪鼻涕一块流下,痛得满地打滚。那差人却还不气愤,揉着眼睛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见许罗吃了亏,众人皆是大笑。
那骷髅脸的人慢慢走许罗掉在地上的馒头前,捡起来拍了两下,扔到嘴里,嚼了几下,吃个干净,缓缓道:“吃了亏,也便了解这监房中的道理了。”
说完,也不管许罗,慢慢吞吞地走到角落,蹲了下去,一点声音也无。
许罗低叹着找到一个墙角,捂着肚子低声喘气,并不理会众人的调笑。
见许罗没有反应,众囚犯都觉得悻悻,复又回到各自的墙根,呼呼大睡起来。
许罗吃了一下,内脏好似绞碎了一般,却是半点睡意也没有了。想起自己无缘无故竟被陷害至此,顿时又是一阵好心酸。
“安能让青白之躯,被这些小人玷污!”许罗想到这里,顿时又来了力气,抖擞精神,爬起来,“人间有正气,人间有正气。我要写辩状……”
狱中没有纸笔,许罗便撕开衣服,咬碎了手指,一字一句地写起血书来……
又是好几日的时光,狱中人来人往,换了一小半,却独独不见人来提审许罗。许罗原本想好许多申诉的词句,却好像一拳击到了空处,说不出的难受。
“许相公,莫要痴想了,那知县怎么会来这监房?”
见许罗趴在门口,眼睛直勾勾的向着牢房外面望着,那满脸刀疤的怪人慢慢吞吞地挪过来,幽幽地道。
这些天许罗除了写血书便是望着门外,见到有人经过,便喊叫申诉一番。那差人也不知道教训多少次了,只是许罗却是个倔驴,吃了打也不记数,那差人打到后面也懒得管他,随他呼喊。
见许罗不听,那怪人也不再劝,嘴角扯出一个歪歪斜斜的笑容,又咳嗽着慢慢地走开了。
又是数日。
这天许罗依旧躺在门口望着门外。却见到两个差人拿着一条锁链走了进来,前面是一个打扮考究的人。
许罗见了,脸上顿时泛起喜色,慌忙爬起来,仔细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裳和头发。这些日子,许罗每天吃那不管饱的馊馒头,整日痴呆不睡,又兼写血书伤了身子,早已经不成人形了,原本就瘦的身子连一丝肉也没有,不过他还是拿出振奋的神采。
“许管家!许管家!”
许罗当然认得,走在官差前面的就是那日来他们家的许家管家,连忙一边呼喊一边将这几日写出来的血书挥舞,道:“许管家,许罗冤枉,您都知道的,您都知道的……”
许罗就好像抓着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将手伸出牢房外嘶喊道。
那管家听了,斜瞥一眼许罗,面无表情,对身后的两个官差道:“便是他了,你们利索些。”
“省得,省得……”
其中一个高大的差人点头哈笑道:“定然做得漂亮。”
言罢,两个差人打开牢门走了进来,逼向许罗,面露狞笑。
许罗见两人面色不善,心中没来由一慌,怒道:“尔等意欲何为?”
两人却只管狞笑,走向前来,一边一个将许罗架住,如拖小鸡般,向外拖去。
“王法何在!王法何在!”
许罗被架在半空,却仍不断地挣扎,只是他身上加起来没有半点肉,哪里挣得过那人高马大的差人,只是徒劳而已。
两个差人自拖着不住挣扎叫喊的许罗,来到隔壁的一间监房之中,那管家也跟着进来。
“许相公,此事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到了那阴司地府,万万莫要怨我。”管家来到面前,捏着手上一个翡翠戒指,慢条斯理道。
“许管家,这是为何?我与你并无冤仇,奈何要这般对待许罗?”许罗两眼眦血,质问道。
“我与你倒没有什么冤仇,只是你若活着,老爷少爷都不安稳。若要怪,便怪你与我家公子都姓许来吧。”
管家言罢,将手一挥,对两差人道:“动手吧,利索些。”
其中官差应了声诺,将许罗交给另一个,自己走上来,取下锁链,往许罗的脖子上套去。
许罗知道,这便是要取他的性命来了,心中霎时悲愤无比,一口血吐出来,正吐在那差人的脸上,咒骂道:“恶贼!许罗就是化作厉鬼,也要讨回今番这一遭……啊……”
那差人吃了许罗一口血,心中大怒,顺手抄起锁链,猛然敲在许罗的额头上。许罗的头上顿时被砸开一道口子,鲜血像泉水般冒了出来。
差人绕到许罗身后,拽起链子,往梁上一抛,猛然一拽。许罗的身子顿时好似半片猪肉一般被吊上了房梁。
“啊!”
“定然……定然……不放过你……们……”
许罗吃那差人猛拽,颈骨便碎了,说完这句话,眼儿口鼻中都渗出血来。顷刻毙命,一条舌头伸出老长来。
许罗人虽死,一双眼睛却鼓得老大,死死地盯着那许管家。许管家虽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等事情,但许罗这双眼睛却瞪得他发毛,背后不自觉地渗出冷汗来。
“定然……定然……不放过你……”
许罗的声音朦朦胧胧地在身后响起,许管家没来由一哆嗦,回头一看,却一丝影子也没有。
“你们可曾听见声响?”
两名差人笑道:“许管家听错了吧,哪里有什么响声。”
许管家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似的,心中有些着慌,便道:“你们将事情收拾干净,便道许麟在牢中畏罪自缢,知县那里自有打点,此事便算了。”
“省得省得,许管家慢走……”
两名差人送走了许管家,便将许罗的身体解下来,扔了根麻绳放在一侧,拿张席子盖住脸,自顾报信去了。
旁边的囚房中,十来双眼睛看着这一幕,眼中却都是漠然,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
唯有墙角的一双眼睛中露出丝丝绿光,那张恐怖的脸上扯出一丝说不出的诡异笑容。
桌上油灯轻轻一蹿,一个影子在梁上左右晃荡,拉得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