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城,皇宫御书房。
偌大的书房之中只有两个人,四周宫女太监没有一个,显得十分的空森,手臂粗的大烛照得书房通明透亮,没有一个阴影角落。
“德令,这是昨夜东阳飞剑传来的密报,你如何看?”
一个着皇袍的须发皆白的老者闭目靠坐在宽敞的大椅上,随手将案上一管密信拿起来,递给旁边坐着的一个锦袍老者。
这两个着皇袍的正是当朝中和皇帝,中和皇帝四十五岁即位,现今才六十岁不到,原本正是壮年时候,却是满头白发,好似耄耋之人,乃是操劳太过,伤了心神的缘故。
着锦衣的那个却是当朝太尉刘三益。这个刘三益却有些意思,他的父亲乃是光禄大夫刘师用,本人十五岁便考上举人,后来却弃笔从戎,入了军营。说来也怪,刘三益祖上三代为文官,他本人也是有功名在身,却偏偏做了武官,还做到了太尉的官职上。
刘三益历经三朝,乃是一等一的老臣,深得皇帝的赏识。
刘三益站起身来,接过密信,从管中抽出,越看眉头越皱,最后把信一收,叹道:“陛下,东阳侯不臣之心已然丝毫不想遮掩了啊。”
“东阳侯不臣,已然不是一天了,你我都知道,只是他这一次做得过分了些,难道是在试探朕的底线?”老皇帝眼睛慢慢睁开,道:“朕这次宣你便服进宫,便是想请你帮朕拿这个主意,东阳私自捉拿大德高僧,朕准备下诏责问。”
刘三益思量一阵,摇头道:“智胜大师只能暗中去救,明地里却是不能逼迫东阳侯,免得他找到借口,伺机造反,到时候天下危急,望陛下慎重。”
老皇帝眼神一暗,叹道:“朕何尝不知道?只是空灵寺要脉乃是田将军的道统,田将军于社稷有不世大功,眼见他的道统却越来越式微了,朕心中有愧啊。”
刘三益道:“陛下宽心,虽然不能明地下诏逼迫东阳侯放人,却可以暗中派人去救。”
皇帝道:“东阳侯防备必定严密,高手云集,不知道谁能担此大任?”
刘三益道:“陛下可知道最近天城之中风头最盛的‘青衣狂剑’?”
老皇帝眉头一皱,摇头笑道:“德令怕是看走眼了。自来真人不露相,朕看此人自以为学得一些本事,佯狂诈狷,招摇过市,打的怕不是‘货卖帝王家’的主意?只怕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罢了。”
刘三益笑道:“陛下,臣倒是觉得这个‘青衣狂剑’有些本事,不是欺世盗名之辈。”
“哦?”皇帝笑道,“想必德令是胸有成竹了?德令是见过这个‘青衣狂剑’了吧?却来诈朕。”
刘三益道:“陛下英明,今日那‘青衣狂剑’来臣家中,主动请缨,说可为陛下解忧。”
皇帝眉头一皱,道:“我还是傍晚方才收到飞剑传书,他从哪里知道的消息,怎会这般快?”
刘三益道:“臣也问了,只是此人不说,臣也不好追问,此人确实是有本事的。”
皇帝笑道:“朕多心了些,天下奇人甚多,既然他主动来访,定然有些把握,他可有什么要求?”
刘三益犹豫,跪倒在地,道:“他……他要‘靖匪’剑。”
“什么?”皇帝猛地站起来,道:“不行,德令你又不是不知道靖匪剑的来历。怎能把靖匪剑赐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你去告诉这个‘青衣狂剑’,朕不许。”
刘三益躬身道:“陛下,他有一幅轴卷,说陛下看到,定然应允。”
“哦?你且拿来。”
刘三益从袖中拿出一幅尺长轴卷,呈给中和皇帝。
皇帝将轴卷卷开来,却是一个儒袍先生,执卷而立,长须花白,面容清瘦,神情傲然。上角工楷写的“偶忆晚明先生像”,下角题是“天下三寸中”,落款“沈寂于宁武三年秋”。
这画寥寥几笔勾勒,看不出细部,但笔笔凌厉,如刀似剑,看上去如同兴致来时草就,没有印章,题款也随意得很,但几笔却将神韵都画出来,却是注入了神思进去。
皇帝看罢,闭目凝立,半晌收了轴卷,轻轻放在案头,从腰上解下一柄华贵长剑,摸一阵,方才递给刘三益道:“起来吧,朕允了,你将这柄靖匪剑带给那‘青衣狂剑’,为朕告之:‘勿负此剑’。”
刘三益仿佛知道皇帝一定会答应一般,并没有惊讶的神色,站起身来,接过长剑,恭敬地捧在怀中,又问道:“皇上要不要见一见这个‘青衣狂剑’?”
老皇帝摇摇头,道:“他要这剑,却通过你来问朕要,当就是不想见朕,那边遂了他的意思吧。”
“是。”
“唉!没想到朕得国一十三年,日夜盘算经营,国事却日渐坏了,连个诸侯也要左右顾及,莫非真个是天命难违?”皇帝忽然叹道,神情有些寥落。
刘三益也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却不知道如何安慰老皇帝。现今天下,虽然看上去风调雨顺,十分太平,但却是暗流急涌。
东北有公输家占据,公输家三百年前就有兴兵天下之志,连灭伪帝徐锦、平南侯朱楷、虞州都军曹满。收服了燕北的马贼、土匪,一统翠屏山以东,兵强马壮,与祝融将军东西对峙,大有一统天下之势。但最后却在汉北被祝融将军布下星罗棋盘大阵,火烧八十万精锐主力,从此一蹶不振,不能与孟军抗衡。
只是这一战中祝融将军陨落,张孟大将折损大半,加上连年征战,民力不足,山匪并起,无力北伐。于是张孟接受公输家的归降,依旧让公输家承袭威远公的爵位,两边相安无事。只是公输家将北方经营得如铁桶一般,历来不恭,从不朝奉,张孟历代皇帝也拿他没有办法。
西南东阳侯李氏,原本就是一方诸侯,后来阵前投效了祝融将军,祝融将军为了尽快收服西南,好对付日益膨胀的北方,并没有触动它的根基。反倒是东阳在跟随祝融将军的征战中很是磨砺出了一批将领人杰。祝融将军陨落后,东阳便尾大不掉,俨然成了一方强臣,天城要靠他镇守西南,也不敢贸然动他。这些年天城愈加积弱,东阳的不臣之心日复一日彰显。
北面胡人历来桀骜,这些年愈加猖狂,许多部落开始南迁,胡骑更是时常南下,沿着燕州劫掠不休,甚至威胁天城,天城手中的军队,倒有一半布置在燕北,防止胡人南下。
更兼四处有邪教蛊惑愚民,时常骚乱。还有些大小牧守占据领地,拥兵自重,暗地里也是阳奉阴违的多。这些年大小牧守眼看天城日渐式微,都在大举扩充实力,对领下细民极尽收刮,能刮的都刮走了。
眼下天下看上去太平,实际上却已经是千疮百孔,之所以还能维持个样子,无非是这些年风调雨顺,多数人靠着吃天,还能活下去罢了。只要等到荒年饥馑,那些诸侯是不会拿出粮食来赈济灾民的,到时候揭竿而起,便是天下大乱了,几个大诸侯,都眼巴巴地等着这一年呢。
刘三益长叹一声,道:“陛下也不必太过担心,天下局势再坏,能坏到三百年前那一场大乱?当时天城破灭,皇室只留有宁武皇帝一丝血脉,但最终还是中兴了。陛下尚且有一方领地,有一众忠臣,兵雄粮足,上不失天德,下不失民心,名正言顺,怎怕一帮乱臣贼子?”
皇帝叹道:“这天下,复有昔时祝融将军乎?”
刘三益正要说话,老皇帝摇手打断他,猛地咳嗽了一阵,道:“就算是有,朕也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秦州那边可有眉目了?”
刘三益摇头道:“卫侯只说有人见到过白牛,搜寻了半年有余,却没有找到踪迹,为了不走漏消息,他也不敢大张旗鼓的找。”
老皇帝道:“让卫侯继续找,找到了朕加封他为卫王,天下诸侯,也只有卫侯还忠诚了。”
刘三益点点头,又道:“下月就是朱妃娘娘的诞辰了……”
“哦?”
老皇帝失笑道:“这么快又是一年了,朕是真的有些老了,这都忘记了。娘娘喜好清净,不好牺牲供奉,也不喜奢华。正好今年南海献上来一段万年凤凰桐木心,朕让匠作司做了一张素琴。你派个稳重有德行、相貌庄重的户曹官送到瓶湖水宫去,为朕作贺。选人要慎重些才好,莫要似前年那般,派去个轻浮之徒,冲撞了娘娘。”
刘三益躬身道:“微臣省得。”
皇帝闭上眼睛,默然不语,好像睡过去了一般,两人沉默一阵,最后刘三益道:“皇上若没有什么事,臣便告退了。”
“且莫急着走,陪朕说些话……”老皇帝微微睁开眼睛,道:“我们有两年没有聊过天了吧……”
天城,白云仙居。
最上层的雅间上,可以看到整个天城的夜景,夏河之上画舫相连,灯火满江,熏风吹来,直欲让人迷醉,歌舞之声传出老远,袅袅不绝,让人恍若置身云间。
窗前放着一面红檀小桌,桌上放着三四个小菜,做得很精致,拼接得如锦如画,只是分量却很少,怕是一个碟子一口就吃完了。中间放一个红泥炉子,上好的枝炭煨着一锅热汤,汤中放着一个锡壶,酒香扑鼻,闻之欲醉。
一个青衣文士坐在旁边,望着远处的画舫,一手持一个温润的白瓷酒杯,另一只手伸出来,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敲在桌沿上,咚咚作响,声音竟是悦耳非常。
“师父,你若要救老和尚你就救老和尚就是了,为什么要去见那刘太尉?你不是不喜欢那些迂腐无趣的官员吗?他那个什么刘公子讨厌死了,鼻涕都没擦干净,一双眼睛还老盯着人家看,真不知道是哪里学来的。”
文士将空杯放到桌子上,一个十三四岁,穿着红色缎面褙子,梳着两条双环髻的丫头立刻从锅中取出锡壶,将杯添满。
这丫头生得明眸皓齿,娇俏可爱,只是此刻嘴巴微微噘起,似乎不是很高兴。
文士回过头来,却是剑眉星目,一张白玉般的面庞,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细密洁白的牙齿,道:“小丫头懂什么,东阳侯李珣那个老家伙厉害得很,我若是没有对付的手段,只怕镇压不住他的东阳侯印,到时候师父可就要吃亏了。这天下间能压过东阳侯印的人道宝物也只有寥寥几件,近在眼前的却只有天子手中的传国玉玺和靖匪剑了。”
丫头道:“既然靖匪剑这般厉害,皇帝肯轻易给你么?难道就凭那张糟老头子的画像?”
文士听了,伸手在丫头的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记,笑骂道:“怎的没大没小,那是你的祖师爷,大儒沈晚明先生,连祝融将军都曾在他的三寸书馆中读过书。你见到那张画的题款没有,当年祝融将军躲避朱家追杀,在三寸书馆中便化名叫作沈寂。这个缘由当年许多人知道,现在知道的却是不多了,但中和皇帝肯定是知道的。”
丫头惊讶道:“那幅画上祝融将军童烛的手笔?”
文士喝了一口酒,道:“还能有谁?”
那丫头道:“难怪师父这么有把握……只是……只是……”
见那丫头犹犹豫豫,文士道:“你有什么话说就是。”
丫头噘起嘴,揉着衣角诺诺道:“那你送了画就成了,还和那个刘小姐论什么……论什么琴乐,也不怕人家说什么闲话。”
文士喝了杯中酒,将杯放到丫头面前,笑道:“刘小姐乐理精深,温淑有礼,落落大方,确实难得得很,为师颇有相见恨晚之意。至于闲话,我原本就是个花心名声,也不在意了。来,袖儿,把酒添上。”
袖儿却不理会,话语一转道:“今日掌柜来会账,先前付给的三百两都花完了,反倒赊欠八十余两,我们都快没钱住店了,还喝什么酒?”
文士却回过头望着小丫头,取笑道:“没有什么要紧,我听说太尉府中藏着好酒,今日看那刘公子面貌端正,对你也有意。虽然胆子小了些,将来却是好前程呢。和你正好年纪也相配,不如我将你许给他,正好为师酒钱也告罄了,也好换些酒来喝。”
袖儿听了这话,将锡壶往桌上一扔,小巧的鼻孔中冒出一个“哼”字,道:“那个小鼻涕虫要嫁你去嫁,我回房睡觉了。”
说罢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就回房去了。
文士苦笑着摇摇头,自己将锡壶端起来,满上酒杯,又看夜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