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班图从四个和尚手中逃得性命,连连折损法器,早失了凶悍的性情,哪里还有心思争斗,急急如丧家之犬往空处逃去。
只是谈墨也并是心慈的人,哪里肯让他逃得性命?见到这个蛮人脱离了和尚的追杀,身子一晃,一步便站到前面,挡住去路,笑问道:“哪里去?”
嘴巴一张,一道白气冲出来,又快又急,猛地向那班图的脖子抹去,眨眼之间便要取了他的性命。
班图一心要逃命,却哪里料到中途蹿出一个杀星来,顿时三魂掉了七魄,大叫一声,一时竟忘了躲闪。莫说这班图激战一番,失了一条手臂和许多法宝,便是完完整整的,也不是谈墨的对手,眼看便要被飞剑要了性命。
锵!
便在飞剑要抹了班图的脖子的一刹那,斜地里忽地飞出一柄明晃晃的宝剑来,挡在前面,与谈墨的飞剑硬碰一记,擦出一溜火星,各自倒飞回去。
“嗯?”
谈墨不料半地里忽然杀出一个救星来,张嘴吞回了飞剑,不由眉头一皱,但他却并不罢手,也不回头,张嘴又将飞剑吐出来,仍旧取那班图的喉咙去。
谈墨这是打定主意,趁着救兵还未上来,抢先要这蛮人性命了。
当!
又是一声巨响,这一次却是一个灰影如闪电般蹿到班图前面,剑光一闪,谈墨的飞剑竟然又被劈了回来。
谈墨这才收回飞剑,知道有此人护着,今番是杀不了这个蛮人了,索性不再追杀,却将眼睛往眼前这个灰衣人看去。
却见此人五十来岁的模样,一身灰色细麻袍子,麻布腰带,皂色布靴,灰白头发并不上簪子,随意披在脑后,脸色黑黄,十分瘦削,满是风霜之色。唯有一双眼睛雪亮雪亮,如刀如剑,看在身上隐隐刺痛,似乎被剜掉一块肉一般。
“你便是青衣狂剑?”
谈墨还没有说话,那灰衣人却先说话了。
谈墨身子笔直,眼神也如同刀子一般,似乎要将对方看透一般。过了片刻,谈墨忽然收回目光,脸色一松,笑道:“区区薄名,却传到了道兄耳中,不知道道兄是……”
只是他脸上虽然放松,身上却没有丝毫松懈的样子,反倒是脊柱微屈,整个人如同一面长弓一般,随时准备跃起,只是外表却松松垮垮,闲适儒雅的模样,丝毫看不出警戒来。
灰衣人将一双眼睛上下打量一阵谈墨,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开口道:“我本叫做刘百岁。”
“师兄?”
灰衣人的声音有些嘶哑,听在谈墨耳中却如一声炸雷,身子也微微一震。谈墨却没想到在这里居然也能碰到这个自己从未见过,数十年没有音信的师兄,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嘴巴张了片刻,却只说出一句淡然的话来,道:“师父这些年时常念起你。”
刘百岁闻言,脸上并丝毫没有露出其他表情,反将话题转开,道:“你得了他几分的真传了?”
谈墨不料他问出这样的话来,笑道:“谈墨愚钝,只得半成真髓。”
刘百岁却道:“我观你浑身上下阳气升腾汹涌,一点玄牝真阴长在戊戌中央真土之中,黄芽茁壮,早过了小河车关,修成了神仙命脉,怕不只有半成吧?”
谈墨被戳穿,也不着恼,笑道:“师兄既然看出来,却拿师弟做耍子,若是师兄肯继承衣钵,定然已经过了大河车关,修成长生命脉,变作神仙中人,比之谈墨却要好多了。”
刘百岁望了谈墨一眼,神色有些萧索,摇头道:“修道修道,将人情都修没了,长生却有什么用?”
谈墨见刘百岁话语有些落寞,知道其中定然有些什么隐情,但他乃是弟子,师父的家事他怎好打听?便不接话,便道:“师兄为何不计同门之情,要助那李珣为虐?李珣此人,外慈内厉,薄情寡恩,师兄还是不要与他瓜葛得好。”
刘百岁道:“乃是友人所托,不好推辞。至于他李珣是慈是厉,是奸商忠,我却不管。”
谈墨收敛脸上的笑容,闭目淡然道:“师弟今番定要救走智胜大师,师兄是要挡我?”
刘百岁道:“我五十六年前毁门出家,立誓要创出一门剑术,胜过他的金气飞剑之术,如今一个甲子过去了,自觉颇有小成,想在师弟身上校验一番,师弟若是胜了我,我便罢手,如何?”
谈墨听了这话,心中傲气也激起来,负手道:“师兄既然要比,谈墨当然要奉陪。”
刘百岁轻轻扬起手中长剑,却不是什么名剑,只是钢口锐利而已,也没有什么纹饰,在大些的刀剑铺子也能买到,并不稀奇。
刘百岁凝视了一阵,道:“大道千万,寓于万物,如棉如麻,缠绕不休。人皆谓大道难求,上穷九天下黄泉,求索不休,却不知那道便在眼前,所需悟者,唯有剥茧抽丝,心存一念而已。他炼丹习剑学儒,杂糅百家,虽然修得金丹大道,以天地为寿,却失了大道至简的道理,深陷迷境,左右茫然,终将不能自拔也。”
说完,刘百岁望着谈墨,道:“师弟接剑!”
言罢,刘百岁腰身微微一挺,整个人好似猛地拔高了数寸,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如剑锋的气势,这种转变,就如同一座奇峰忽然自地面拔起,山棱尖锐突兀,高耸孤绝。
谈墨眼睛微微一眯,平常有些懒散儒雅的味道也为之一变,身上青衣无风飘起,哗啦啦鼓荡作响。呼吸之间,鼻孔中吐出两条淡淡的剑气虚影,随着呼吸伸展收缩。
谈墨平日修炼,以浑身精气滋养肺脉中的金精之气,然后肺脉金气再转换为精气还入全身,浑身也带有金精锋锐的剑意。但他平常学儒,故此儒雅狂放的名士气息盖住了剑士的气息,所以看上去有些松垮文弱。但现在他真元一动,浑身精气涌入肺脉,化为金气,金气凝聚活跃起来,在肺脉中奔涌恣肆,连呼吸之中也有剑意,平常那股儒雅的气息瞬间便被掩盖下去。
刘百岁将手上长剑轻轻一弹,长剑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吟,声音未落,刘百岁脚下一跨,身子猛地一弹,化作一道虚影,如一只大雕般扑杀过来。
谈墨眼睛猛然一张,眼中爆出一阵粲然神光,嘴中一道白虹发出如长剑出鞘的锵然之声,猛地朝半空中的虚影刺去,速度之快,居然如光如电,眼睛未眨,剑光已然与灰影交上。
便在剑光刺到灰影面前,灰影之中,一道雪亮冰冷的剑光忽地现出来,猛然刺在飞剑之上,二剑相撞,发出锵然之声。
“师弟好剑术!”
二剑相交即分,刘百岁一剑刺退了飞剑,当空赞了一声,却见灰影腾挪之间,又向着谈墨冲来。谈墨却不言语,只是手掐剑诀,猛地一指那飞剑。
飞剑发出一声嗡嗡鸣啸,又复蹿起,向着灰影背后刺去。
灰影之中,又是一道剑光劈出,二剑相交,各自飞回。谈墨脸上并无半点表情,手中剑诀变换,飞剑倒飞而回,又复向着刘百岁攻来。
灰影也自不慢,一抹剑光现出,又与飞剑撞在一起。
如此,谈墨飞剑绕着刘百岁不断飞掠冲杀,刘百岁则腾挪变换,灰影之中不时飞出一抹剑光,将飞剑劈回去。一人一剑,在半空中厮斗不停。
谈墨的飞剑只是一抹白光,飞行掠杀之间疾如闪电,眨眼即至,每每直奔要害而去,十分凶狠凌厉,防不胜防。
但那刘百岁更是惊人,谈墨这门飞剑之术,乃是神通法术,一团金精之气千锤百炼,炼得锐利无比,足可削金断铁。这刘百岁竟凭着一柄凡剑,每每能将这飞剑劈出,行动之中挥洒自如,隐隐还有余力,一步步地向着谈墨逼近。
谈墨面沉似水,双目紧盯着半空中的飞剑,手上如同流水般变换着一个个印诀,指挥着飞剑冲杀,身子挺得笔直,眼神凝重无比,整个人如同一柄锋芒毕露的长剑,哪里有平时儒雅轻狂的样子。
当!
便在此刻,半空中的灰影忽然一滞,现出刘百岁的身形来,虚空中一柄长剑破空而出,化作数十道剑芒,猛地劈出,只听得雨点般的碰撞之声传来。
瞬间之后,剑光合一,又复化作一条长剑,笔直指向谈墨鼻尖,而那飞剑,则被劈成无数金气,飞回谈墨鼻孔之中。
谈墨脸色一阵潮红,身形一个踉跄,微微退了一小步,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刘百岁那张刻满风霜的脸,对于近在眼前的长剑,却丝毫不在意。
谈墨先前,对这位师兄那般客气,大半却是敬佩他做事的果决与师兄名分的,并没有认为这位师兄会强过他多少。毕竟,谈墨入门四十几年,自认将刘必文一身道法武学都学了七七八八,所欠的,不过是火候和锤炼而已。而这个师兄,十几岁毁门出家,所学刘必文的金剑之术十分有限,而且不肯学道法,只学剑术武学,终究失了根基,人力再强,怎能与天地之力相比?故此就算他天资再怎么高,所能成就的,想必也是十分有限。
却没有想到,刘百岁居然仅仅凭着俗世武学,就能达到如此的境界,以谈墨日夜锤炼,集天地金精之锐气的道家飞剑之术,居然会惨败收场。
“师兄好剑术。”
谈墨凝视良久,忽然一笑,身子忽然一松,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又变作平常松散闲适的模样,只是对眼前的长剑却似没有见到一般。
刘百岁见到谈墨神情变化,知道他已然将方才胜负放下,眼中掠过一丝赞赏,却没有说话,只是把眼睛望着谈墨,良久,忽然道:“我输了!”
言罢,手上长剑忽然化作齑粉,刷刷落到地上。
原来这柄长剑到底是凡铁,怎能经得住如此碰击,只是被刘百岁的真力强行摄住,方才没有当场破碎罢了,现在刘百岁忽然撤去了真力,自然碎裂当场。
“师兄……你……”
刘百岁先前有言,若是谈墨能胜他,才不阻挡他去救那智胜和尚,现在他胜了,却主动认输,其实却是让开了道路。只是刘百岁毕竟受过东阳侯李珣的礼遇,怎好叛他?何况刘百岁既然是受友人所托,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无论是修道习武之人,这条准则总是没有错的。
刘百岁却道:“求道之人,心无挂碍,恩仇不藏于心中,凡世礼节律法、道理见解,都不在心上,所法者,唯有一颗本心而已。若不能随心所欲,练剑作甚?李珣虽遇我甚厚,却不能以人情束缚于我。师弟,我为你说:若无超脱之心,不能行超脱之事。你修道日久,此中道理,却应该通透的。不然,缠绕世俗人情恩怨之中,非但道基不稳,更是因果相缠,有殒身之祸。”
谈墨闻听此言身子一震,长久没有说出话来,刘百岁却转身道:“人情乃是修道者第一魔障。我观你面相,乃是多情之人,师兄言尽于此,各人有各人机遇,天心不可得,师弟思量之。”
言罢,刘百岁转过身去。
正要迈步走时,谈墨忽然道:“师兄也有人情乎?”
刘百岁身子一滞,半晌,道:“所谓道者,知易行难也。”言罢,向前一步,身子消失在视野之中。
谈墨凝视一阵,有些出神,却猛地听得身后一阵恶风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