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面色沉静的大将,看到这封密信,身子微不考察地一颤。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将信皮展开,一字字看了起来,越看眉头便皱得越深,失望、愤怒、惋惜……种种表情一一浮现,最后归于平静。
“天不佑,出此****,如之奈何?”
盘山将军站起来,双手一撮,信纸化作粉末。
那中年男子也站起身来,朗声道:“童将军一门忠烈,对待张氏,已然尽忠。如今事既然已败露,你于天城,便无亏欠,恍若重生一般。如今天下,乱象已现,将军大才,何不留待有用之身,成就大事?本侯欲与将军共享这大好的河山。”
“君侯美意,童成心领了,只是陛下遇童成若亲子,童成便侍陛下如生父,此乃义,性命能舍之,义不能舍也。若反倒投了君侯,怎当得义字?却是违了本性。”
那中年人道:“将军便不顾雨城公主与小公子了吗?”
童成笑道:“雨城既为我妻,当明我志。至于烛儿,自有其命。”
中年人闻言,便不再劝,闭上眼睛,眉间露出痛色,轻叹道:“当年本侯失了童盼将军,三日不饮不食,今日又错过千里马,天不爱我。”说罢,将手上酒樽猛地一掷。
在座大将皆持兵而起,门外瞬间涌入上百刀斧手、弓箭手,瞬间围了个结结实实。
场景再变。
城墙已然半塌,城门完全烧作了焦土,里里外外围着二三十层精甲步军,前面拒马,后面弓弩手,中间长枪凌厉,刀斧泛寒。
“杀!”
却听得一声炮响,门内传来一阵雷霆般的喊杀之声。
好似狂风卷起一团狼烟般,一个身着铁甲,红披风,身子颀长,面容瘦削,眉心似乎还有一丝病色的小将,手持一条银丝盘龙铁枪,胯着一匹火红骏马从城门中跃出来。
“退下!”
这将军头上头盔已然掉落,满头长发乱蓬蓬地披着,被火烧掉许多,胸前却用棉布裹着一个包裹,阵阵哭声从包裹中传出来,却是一个婴儿。他从城内冲出来,纵马越过横在面前的燃木,双眼一瞪,蓄力一吼,瘦削病弱的脸上居然泛出一股如同地火奔涌的气势。
围城的士兵居然被他这一吼镇住,不由自主地缓了一下。那将军一提缰绳,骏马长嘶一声,一跃三丈,越过拒马,落到长枪丛中,手上铁枪一扫,扫开一片。他这铁枪又沉又重,居高临下,怕不有数千斤的力道,围攻的士兵沾着便是个枪断人折的下场。不多时,却让他扫开一片空处来。
后面一阵马嘶,却是一队浑身浴血的十几个扛着“童”字赤色旗的亲兵也从城中冲杀了出来。将军反手一枪,挑开拒马,十几个亲兵围过来,将将军护在中间,向外冲杀出去。
长枪如林,箭矢如雨,那将军一手持枪,一手将胸前襁褓护住。一旁的弓弩手看到破绽,几根弩箭顺着间隙冲向胸前,将军身子一侧,几根箭矢射入铁甲间隙之中。
“吼!”
将军一声痛吼,脖子上青筋根根浮起,如蚯蚓一般。痛吼声中,浑身猛然一震,抖动之间气浪翻滚,十几匹马融成一个整体,盘龙枪发出阵阵龙吟,引着众人呼啸而出,长枪横扫,无有一合之敌。
十几匹马居然一涌而出,瞬间杀透数百人的围攻,向外冲杀出去。
五个场景一一演完,那红云便消失殆尽,周身火云也尽数消失。
再看周围,一个亭子,一口玉井,一张漆案,一件铁甲而已。
“猛、刚、忠、义、信……”
许罗闭目凝立,半晌未动,长久才缓缓道:“人之力虽小,人之命虽薄,然一代代人杰存其气于丹书,传诸后人,积聚生养,终能至于无穷,人之道,比之神仙妖魔之道,却并无丝毫逊色。”
许罗也曾读史书,自然能猜出四幅画面中的场景。这四幅画面,说的乃是这饕餮吞云铠四位主人的本性大道。
第一幅,说的是童将军挞,他的原名叫做童达,后来从军后改名“挞”,乃是孟朝开朝的元勋,史书中以勇猛著称。第一幅画面说的,正是他为孟军先锋时,第一个登上后都城墙,灭掉陈朝的场面。
童挞封鲤城侯,后驯马时坠马而死。他的子孙却无甚建树,史书中说:“挞死,世子铭袭,铭死,世子规袭,规死,世子酿继,酿无德,贬为庶民。酿生布,布生有梁,有梁生槽,槽生衮,衮生居服,居服生路,路生敏之,敏之生甲,甲生舨”。
第二幅画面说的便是童舨。童舨乃是童挞的第十二代孙,传记中说这童舨生得很魁伟,好枪棒,急公好义,最善打抱不平,好勇斗狠。
他原本在码头装卸货物为生,却与人争执,打死了人,挟着老母姐妹逃到天城,以贩鱼为生。后来与骠骑大将军夏侯屯的家人发生争执,打死两个家奴。夏侯屯闻听后,喜其刚直勇猛,不单没有怪罪,反倒便收到麾下,做了贴身护卫。
后来童舨战场之上,勇猛无畏,屡屡立下战功。夏侯屯死后,童舨便继夏侯屯,为骠骑大将军,助太子诛杀阉党,平了宫闱之乱,封宽侯。数年后,被宰相徐蒙派人刺杀在凯旋途中。
童舨死后,他的儿子童盼承袭了宽侯之位,封虎威大将军。后昌都世子朱津率人攻打天城,童盼出征,三月之内连下十二城,一直攻到昌都城下。
朱津派人贿赂丞相徐锦,徐锦惧怕童盼灭了朱家实力大增,便掐了童盼的粮道。童盼只好撤兵,行到牛马沟遇袭,士兵断粮,没有斗志,大军被击溃。童盼领着残兵,来到牛县,牛县得了朱津授意,闭城不纳。童盼走车里城,车里随后被围,半日便陷落。童盼又逃到扇丘,扇丘又被围,童盼不降,战死。
第三幅场景便是说的童盼在扇丘战死的一幕。
第四幅却是说的童盼之子童成。
童盼死后,明景帝将童盼之子童成过继过来,收为义子,许以雨城公主,仍然继父亲宽侯的爵位。童成长成后,自愿潜入昌都,化名冯云,入昌都军中,屡破东阳大城,斩杀敌将二十几位,以而立之年便做到了龙马大将军,领昌都骁骑营、步军营,戍守昌都北门,大权在握,天下谓之“盘山将军”。又娶了乔装的雨城公主为妻,生下儿子,取名童烛。
但行事不密,被徐锦得知,密信告给朱津知道,于是朱津在酒宴中诛杀童成,又派人烧了龙马将军府,连同雨城公主内,上下一百五十口,皆遇害。
唯有童烛,被忠诚的家人秘密带出,送到东阳大儒、帝师沈晚明处,方得托庇。后童烛长成,受了大相国寺一明禅师所传武学,游历南越国,最终来到天城之中。明景皇帝赐还宽侯爵位,封建威将军,领羽林营,戍守皇宫。
月余,徐锦叛乱,攻入皇宫,明景帝崩,临终前托孤于童烛。童烛抱皇太孙杀出乱军重围,领部下八百骑转战数万里,来到驷县。后涿鹿天下,吞灭群雄,一举恢复张孟江山,扶助宁武帝登基,号称祝融将军。死后封庄烈皇帝,归葬童氏具名山祖坟。神位则立于太庙之中,位于明景帝之侧。
第五幅画面,讲的便是童烛抱着太孙,杀出重围的场景。
这五幅画面,所说的,却是童氏一族历代英灵的所持的道。虽然各个不同,但却一样的悲烈,让人读罢,忍不住胸中澎湃,顿生血气之勇。
许罗长揖及地,朗声诵道:“一人灭一国,不可谓不猛;一躯抗一世,不可谓不刚;一身侍一主,不可谓不忠;一命换一遇,不可谓不义;一生践一诺,不可谓不信。”
言罢,不再多看一眼,转身走出亭子。
走出亭外,已是午夜时分,凉风从湖面山吹来,十分清凉。没有月光,却是漫天的星斗,洒下一片辉光。许罗一出来,正看见飘然独立的朱姁,她正望着远远的星河,目光幽远,眼神深邃宁谧,好似也如同那亘古的星河一般,似乎穿透了世间所有,达于无穷。她此刻气质神秘而清冷,配合着那绝世的容颜,更显得如同清丽出尘,不似人间之人。
原来她已经在外面守了五六个时辰。
“许公子出来了。”
朱姁没有回头,依旧望着那远远的星辰,似乎在追寻着什么一般。
许罗点点头,道:“出来了。”
“有何悟?”
许罗道:“将军挞猛,将军舨刚,将军盼忠,将军成义,将军烛信。五人守其本心,践之以行,故此达而成道。乃是无上无量之大智慧,许罗今日得了。”
朱姁回过头来,一双星目盯着许罗,良久,收回目光,叹息道:“你可知道,将军挞求猛而死于猛,将军舨求刚而死于刚,将军盼求忠而死于忠,将军成求义而死于义,将军烛求信而死于信。此五人,都是人中之杰,却修不得长生。”
许罗沉思一阵,慨然道:“求长生者,超脱生死之轮,便是日夜辛劳,求得了不朽,却不知道明天之命。未来无限,便是玉清天上原始道尊,又怎知明日之生死?生死既不可知,长生则不可得,那求长生者,何尝不是死于长生呢?求逍遥者,采铅炼汞,餐霞饮露,游仙山而访名师,日夜煎熬,未尝有一日敢懈怠,又怎逍遥?逍遥既不可得,求逍遥者,不死于逍遥?故无论仙凡,求道者死于道,此所谓常态,无须伤感哀叹。我尝闻‘朝闻道,夕死可矣’,此之谓也。”
一瞬间,智胜和尚所说的佛法,盗开所说无情道,靖匪剑所说天子人道五德,饕餮吞云铠中所说童氏族史,所有的道理,竟在一瞬间剥开外相,露出本质来,在许罗脑海中闪动,许罗忽然有一种不吐不快的感觉。
“宇宙无穷,人若蜉蝣,朝生暮死,长生与夭亡,在无穷的时间长河之中,岂有区别?大道无情,宇宙无穷,人之生死,在它眼中,不过是花开花谢,蝼蚁交替而已。人道者,所要做的,便是要在这尘世纷纷扰扰,时局激流跌宕,命运之颠沛流离中,守住自己本心之中那一点执着,不使迷失,并以自己生命血肉为薪柴,将这点执着传诸后世。这便是为人者,在无穷之天地时空间,所能表现的尊严。人或寿或夭,能做到这一点时,便是得道!”
朱姁闻言,回过头来,颇为意外地望了许罗一眼,点点头,又望向星河,良久方才道:“人道你已经知晓,那你可曾觉到你的道?”
许罗默然以对。
朱姁也不追问,只道:“你已达之。”
言罢,长袖飘洒,却撇下许罗,独自一人向着琴阁去了。
许罗却没有去追,反倒望向朱姁方才望着的那片星空,却见一片璀璨,勾人心神,许罗目光不断延伸下去,却见茫茫渺渺,不知几千万里。许罗任由神思发散,只觉宇宙无穷,那些星辰散发着浩瀚伟力,好似暴怒的大海一般疯狂地卷动着一叶小舟。许罗在这些亘古就有的星辰面前,几乎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反而顺着这些浩瀚伟力左右飘摇。飘摇之中,许罗只觉得神思仿佛滴入水中的墨汁一般,越发越散,整个人与那缥缈的虚空慢慢融为一体,渺渺不知身在何处。在这消散的过程中,许罗非但没有感觉到一丝痛苦,反倒生出一种御风而行,游于无穷的畅快之感,心中升起一股踏风而去的飘洒之感。
“嗯!”
许罗身子微微一颤,眼睛陡然闪出一道神光,猛地清醒过来。
“好厉害!我不过是稍稍将神思放出去,参悟一下那虚空之谜,便被虚空所惑,险些迷失了自己,却是比不得那朱姁娘娘。”许罗心中道,“那许胜茂仿造宇宙星空,以己身而为天地,却又是怎样的修为?”
原来方才那一瞬间,许罗以神思感悟宇宙无穷,却被大道所惑,神识飘散,几乎被大道虚空同化,失去自己的意识。好在他心志也算坚忍,在最后一瞬间反应过来,不由生出自身实力实在是太弱小的感慨。
“不过我修道日短,只要我精进下去,百十年后,再遇到那许胜茂,未必就没有拼一拼的本事。”
许罗想到此处,心中阴霾尽去,虽有疑惑,却少了许多彷徨,心志也坚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