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清扬的琴声从重重珠帘雕屏中传出来,如清风拂过人的耳旁,听到这琴声,似乎连三魂七魄都让明澈的溪水漂过一遍,杂物洗去,轻了许多。
送到门前,天吴微微欠身,退了回去。许罗轻轻穿过三道帘子,眼前却是一个不大的阁厅,四面通透,远处湖光,近处山景,都收在眼底,中间放着一个雕花玉案,案上放一个紫铜香炉,一缕轻烟袅袅上升。案上放着一张素琴,后面坐着一个鹅黄宫装的女子,却不是那瓶湖水宫的主人是谁?
许罗刚刚进来,那曲子正好奏到收尾处,朱姁抬起头来,正好望着他。
“娘娘安好。”
许罗俯身施了一礼。
朱姁微微一笑,“许公子何必多礼,请坐。”将手一指旁边的椅子。
许罗谢过之后,便坐了下来。
朱姁笑道:“不知道许公子在此可曾住得习惯?”
许罗道:“搅扰了娘娘,水宫之中倒是十分周到,只是许罗却不便久留了。”
“哦?”朱姁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周到之处?”
许罗道:“万万没有,只是叨扰多日,已然劳烦了。这十几日,许罗读书悟道,自觉收益不小,但要破心中魔魇,却还不足,怕是要出去历练,砥砺一番方才能成。加之这个月末又是娘娘寿辰,到时候宾客云集,惹出许多是非口角,对娘娘清誉有些不方便,实在是不好再留了。”
朱姁乃是天下有数的美人,爱慕之人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其中大修为者也是比比皆是。只是朱姁自来洁身自好,任是何人也从来不假辞色,水宫之中,除了三五好友之外,从不容留男子。若是许罗让人看到留在水宫之中,定然生出是非来。
朱姁笑道:“许公子却说得哪里话。不过那些多是些自以为是的人,虽有神通,心性却不好,许公子留在此地,让人撞见,也着实要惹上麻烦,如此朱姁便不多留了。”
两人也不是世俗之人,说话来去颇直,却不管许多虚伪。
朱姁又道:“许公子走前,我这里倒是还有一桩事物,让给公子看。”
不等许罗回到,朱姁站起身来,拨开后面一张珠帘,对许罗道:“公子请随我来。”
许罗不知道这朱姁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要看,却也站起身来,随着朱姁身后向前走去。
阁台后面是一个走廊,弯弯折折,绕到一座小山后面。山后是一个四角小亭子,不是很大,一丈见方。却是用黑铁浇筑的顶,用赤铜铸成的柱子,上面再用朱砂绘满鲜红的符印。地面也是用黑铁铸成的,刻着一方太极八卦图。
亭子正中是一口两尺见方的圆井,白玉为沿,雕刻莲花鲤鱼,一股白色的气流从井中升出来,有的沾到井沿上,竟然凝成一丝丝冰晶。
井上放着一张朱红漆案,案上没有其他的事物,却端端正正地放着一身铠甲。
这铠甲没有什么稀奇,黝黑中泛着冷光,上面刻着些浅淡的纹饰,却也因为年代久远和屡次征战,被黑锈和伤痕遮住了许多。护心镜扣在最上方,深雕的纹饰却还清晰,刻画的是一头头大身小的狰狞怪兽,双目圆瞪,一张嘴极大,一片浓云被这怪兽吞入腹中。
许罗却是认得这兽,这兽唤作“饕餮”,书中称它“有口无身,食人未咽”,性情贪婪暴虐,用在战甲之上,更显威武狰狞,许多战甲都刻画这种异兽。而这战甲之上异兽,却显得格外生动狰狞,透出一股欲破甲而出的凶恶感觉,许罗看了,也不由心中生出一阵阵冷意,好似眼前的是一个活物一般。
朱姁站在亭外,似有所思地望着案上的铠甲,良久,微微叹了一口气,对许罗道:“许公子可知道这是何物?”
许罗见那铠甲虽然精巧,却并不稀奇,一时间也猜不到,便摇摇头。
朱姁道:“此乃先夫衣甲。”
“祝融将军!”
许罗身子一震,却不曾想眼前这具普普通通,看上去有些平常的铠甲,却原来是祝融将军的衣甲。许罗压住心中的震惊,问道:“娘娘却为何示许罗以这样的宝物?”
朱姁叹道:“因为你却是他武道的传人。”
许罗又是一震,道:“娘娘怕是看错了,许罗修的是鬼道和魔道的功法,与祝融将军的武道却没有什么关系。”
朱姁淡然一笑,并不作答,笑道:“错不了的,个中缘由,与你解释不清。亭中有一个机缘,你且上前试一试,若是得了,便是无疑了。”
许罗闻言,便向那亭中走去。前边十三道白石板铺做的小路没有什么事情,许罗便轻了心,抬脚往亭中跨去。
却见眼前景色恍然一变,漫天卷起黄红的火云来,四周围热浪滔天。许罗猛地吃了一惊,但他早在山顶的时候便见过这样的阵势,初时吃了一惊之后,便回过神来。
那天火却不烧他,反倒让出一条路来,走到中间,却见一头凶悍的饕餮浮在云端,望着许罗来了,一双眼睛直溜溜望着许罗,巨大无朋的嘴中传来一阵阵闷喊之声。
许罗也望着眼前狰狞的巨兽,却并没有丝毫的动作,因为他发现这巨兽虽然狰狞,眼中却没有丝毫的敌意,似乎是在观察打量着他。
过了片刻,那巨兽似乎是看满意了,低声咆哮一声,浑身崩碎,化作一片虚渺的火云。火云变换,化作一幕幕场景。
正是日暮的时候,大军围城。
一员身着铠甲,头上裹着一条青巾的高大猛将,领着一对亲兵,立在云梯之上与城墙之上的敌军交战。
身旁箭矢如雨,头上长枪如草丛一般扎下来,这大将手持一条狼牙棒,挥舞之中将那些长枪皆尽扫断,一时间竟然迫到了箭垛旁边。正在要登上城头的时候,头上一个檑木滚下来,正砸在那大将的头上。好大将,却见他扔了狼牙棒,双手筋肉贲起,猛地一托,竟是硬生生托起了数百斤的檑木,顺势一扔,还扔回了城墙之上,将两个士兵砸开了脑浆。
却见那云梯受不得重,“咔嚓”一声横木断裂,大将往后摔去。却见他脚尖一勾,勾住下面的横木,腰上使劲,整个人如同虾米一般往上一翻,双手攀住箭垛,跃了上去,张嘴就是一声大吼。
守城士兵被他一声大吼吓住,那大将抢上前去,双手抓起两个士兵当作武器左右横扫,扫掉三五个人,瞬间便清空了一片城墙。又抢来两杆长枪,当作棍使,挥出一片棍花来,旁人莫敢近身。
瞬间的功夫,后边两个亲兵冲上来,一杆大旗便插在了城墙之上,旗上豁然写着一个斗大的“童”字。
那大将站在城头之上,且战且呼,道:“陈灭矣!”
“将军挞!将军挞!”
城下欢呼之声响彻云霄,蚂蚁一般的兵士从大将后边涌上城墙,城门失火,大军涌入城中。
场景一变——
却见一片嘈杂的集市上,四周人潮拥挤,熙熙攘攘,脏乱不堪。
一个鱼摊上,一人****上身,长身而坐,露出精壮的筋肉。只见他虎口夹柄一柄小刀,提起一条两尺长的鲤鱼,一只手按住,另一只手盖在鱼尾上,顺手一抹,鱼鳞片片翻下来,将鱼一翻,如法炮制,一条鱼便剥得干净。手上小刀一抹,内脏便抓了出来,一条鱼料理干净,扔到一旁的篓子中。
片刻,那人便将一个竹篓装满,旁边凉亭之中方才施施然走出两个皂衣仆役来,上来取鱼。
“不是还有一条?”
两人将一串铜钱放到桌子上,上前取鱼。其中一个仆役瞄了一眼池子中,却还有一条两尺长的赤金色鲤鱼,头上生着一个肉角,来回游动,不断扑腾,似乎想跃出鱼池去。
这鱼却不是一般的鱼,乃是夏河龙鲤,传说乃是龙种,长大之后便能化为鱼龙,很是稀奇。只是这条太小,不到岁数,故此没有神通,让渔夫捕来,送到这里。
“龙鲤为炙,可惜了。”
那人闻言,面色沉静,微微叹息一声,却没有动。
那仆役一看急了,上前道:“好个童舨,你只是个卖鱼的人,却啰嗦怎的?快快与我将这鲤鱼宰了,将军那里才好交差。”
那唤作童舨的人却将桌上的铜钱拨出一小半来,还给那仆役,淡淡道:“这鱼不卖。”
仆役一听,大怒道:“无礼!爷爷今日倒非要卖这鲤鱼不可,你快些杀来,不然却有好果子吃。”
童舨站起身来,自语道:“壮士犹如鲤鱼哉!大丈夫当龙行虎卧,不可辱于小人之手!滔滔天下,污浊滚滚,舍此一躯又如何?”
言罢也不看那仆役,径自伸手捞出鲤鱼,奋力一掷,掷出数十丈远,直到了河上,那鲤鱼摇头摆尾,当空一翻,落入水中,畅然游走。
那仆役大怒,伸手要去捉拿童舨,童舨一手抓起两个仆役,如小鸡仔一般,扔出老远,大步向前走去。
场景又是一变。
城墙残破,乱石堆砌,黑烟袅袅。城中慌乱一片,地上人马相枕,刀枪折断散落一地,一抹残阳斜斜照下来,散落一片血红。
“休走了那童盼!休走了那童盼!”
喧嚷声中,一个头发披散,身穿铁甲,身上插着十几根箭矢,气势剽悍凌厉的大将冲了过来,只见他左冲右突,手上长枪如电,不断将周身的缠上来的敌军扎死,力图杀出血路去。
忽然,前方猛地出现一道高大的城墙,却是这大将慌不择路,跑到了绝路上。那大将长吸一口气,借着加速,猛地一跃,双手攀上城楼缝隙处,双脚使劲,蹭蹭便往上爬去。
却听得“嗖”的一声,一支呼啸的雕翎长箭好似毒蛇一般,朝着大将的腰上飞去,刺到腰肌之中。
大将痛吼一声,一口气没有憋住,从城墙落到地上,周围士兵哗啦涌上来,便将他团团围住。
那大将跌落地上,却如一条鲤鱼般猛地跃起,也不再攀爬城墙,反倒回过身来,手持长枪,一双豹眼环顾四周,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凶狠凌厉的其实,那些士兵也是沙场中出来的精卒,一时间却无人敢上前。
忽然,“哗啦”一声,众军士让开一条道来,当中走出一个身着青色鳞甲,白狼皮披肩,墨黑披风,手持一条描金长弓的高大俊朗的年轻华贵的将领。
“童将军,已是绝路了。”
被围的那大将眼睛一眯,透出一抹桀骜凌厉的光彩,冷笑一声,道:“我当然知道是绝路了。”
那年轻将领却也不恼,摸着手上一个血丝玛瑙扳指,道:“将军之勇,冠绝天下,只是将军可知道为什么到了这等境地?”
那大将冷笑一声,愤然道:“****家贼,内贼外贼,恨不能都杀尽了。”
年轻将领笑道:“天下神器,本无其主。张氏占有数百年,不也是从陈朝手上夺取的?我昌都拥众百万,自然也有资格夺取,却怎叫贼?”
大将冷笑,却道:“你朱家百年荣华,却是谁赐予的?狼子野心,怎喂得亲热?”
年轻将领还要说话,那大将却将手一挥,道:“今日既败,已无再多口舌。”言罢,手上长枪一横,环顾四周,大笑道:“谁来杀我!”
那年轻将领见事不成,默然退入众人之中。
场景一幻,又再变了。
红灯大烛,堂上皆是着甲的猛将,皆不去刀剑,长身坐在席上。当头的是一位九尺大将,不过二三十岁,褚面无须,剑眉入鬓,目似星辰。身上正着着这件饕餮吞云铠,腰上长剑,旁边还放着一杆银丝浑铁长枪。
头上坐一个紫面方脸的中年男子,衣襟华贵,面容威严。
堂上没有一丝声响,所有人都屏气凝神,若有若无地将手放在最便于拿兵器之处。
“盘山将军。”
主位上那个中年男子忽然开口,道:“本侯最近得了一封密信,乃是关于将军身世的,多有荒诞不经、挑拨污蔑之处。本侯虽然不信,奈何难掩众人之口,故此请来将军自辩之。”
说罢,将手一摇,一个婢女端着一个托盘,将一封拆了火漆,封皮上没有任何字识的信送到那九尺大将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