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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八(上)

回过神来的时候,邵嘉桐发现自己正坐在会议室里,墙上的电子钟一分一秒地走着,圆形木桌的另一边坐着畅销书作家兼“摇钱树”——项峰先生。

“这次的主题是什么?”她瞄了面前的笔记本一眼,问道。

“背叛。”项峰面带微笑。

“啊,”嘉桐也扯了扯嘴角,心领神会,“亘古不变的主题。”

“推理小说可以没有美女和金钱,但是不能没有贪婪和背叛。”

“还有复仇。”她补充道。

“没错。”项峰笑着点头。

“那么这次真的没有美女和金钱?”

“你的建议呢?”

嘉桐歪着头想了两秒钟:“还是加上去吧。”

“……好。”

她给了他一抹感谢的微笑。

这就是她的工作,每天要见不同的作者,谈论不同的命题,甚至是人生,编织着不同的故事,浪漫的、华丽的、悲伤的、诡异的,那些故事对作者来说也许是作品、是他们的“孩子”,但对她来说,只是商品。她,以及她的公司,是以贩卖这些故事维生。

当然,她的工作还包括许多其他纷繁复杂的事务。比如,替她的老板约请不同的合作伙伴(多半是美女)共进晚餐,对老板提出的任何问题作解答(即使是半夜三点他打来问她哪里可以买到烫伤药膏),甚至还包括帮老板付水电费以及代他买送给父母的生日礼物。有时候她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就是董耘的分身,每当这样想的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其实是个男人,无论什么问题都不能把她打倒。

董耘也常常露出一脸极其肉麻的表情,以一种极其肉麻的口吻对她说:“没有你我怎么办?”

她只能苦笑。

没有她,还会有其他人的。也许那个人不叫邵嘉桐,但一定能够胜任跟她一样的工作。

墙上的电子钟显示,现在已经下午五点半了。她合上笔记本,微笑着跟项峰和其他同事道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开始整理背包。

“嘿,”有人敲了敲门,说,“我在网上找到一间风评很不错的火锅店,据说有许多外面没有的锅底,像是蛇肉之类的,你快把手上的工作结束吧,那里的位子很难等。”

不用抬头,也知道说话的人是董耘。

“对不起,今晚不行。”她还在收拾背包。

原本正在兴头上的某人愣了愣,问:“为什么?”

“因为我有个必须要去的约会。”

“真的?”董耘像是觉得难以置信,“什么约会?”

嘉桐抬起头看着他,无奈地回答道:“同学聚会。”

董耘的嘴角似乎有点抽搐:“……现在还流行这个?”

“我不知道流不流行,反正有人说我要是不去就杀了我。”

“……好吧。”他耸肩,“那我去找康桥。只是她最近总是一脸愁云惨雾的,对着她吃饭心情也会变得不好。”

“那你就帮帮她,别让她一脸愁云惨雾。”嘉桐对着桌上那面非常非常小的化妆镜照了一番,然后穿上外套,拿出润唇膏在嘴唇上随意涂了一下,就准备出发。

“等等,”董耘惊讶地看着她,“你不会就打算……这样去了吧。”

看着董耘那有点鄙视的眼神,嘉桐皱起眉头,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说:“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董耘摇着头微笑:“问题大了。所谓的‘同学聚会’,不就是一群男生比谁有钱、谁老婆漂亮,女生比谁没有变残、比谁嫁得好的聚会吗?既然你还没能把自己成功地嫁出去,那么至少要摆出一副‘我活得非常好’的姿态。”

嘉桐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难道我现在活得不好吗?”

董耘露出那种跟加菲猫一样的慵懒表情,不慌不忙地说:“你知道自己活得好是不够的,你还要把它表现出来。”

“……”

“你们的聚会约在几点?”

“……七点半。”

他抬手看了看表,说:“那么还有时间,跟我走。”

说完,他拉着嘉桐的手臂往外走。

“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

半小时之后,邵嘉桐坐在一面周围包裹着一圈电灯泡的镜子前,一个化妆师在往她脸上上粉底,身后则有个发型师在卷她的头发。

“你真的觉得有这个必要吗?”她不禁又开始皱眉头。

“放松。”给她化妆的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女孩,伸手拍了拍她皱起的前额,样子很凶。

嘉桐咧了咧嘴,连忙照做。

“当然有必要。”董耘坐在旁边的皮质沙发上,翘着腿抽烟。

嘉桐透过镜子看了他一眼,觉得他脸上的表情跟电视剧里的老鸨很像。想到这里,她不禁打了个冷颤,立刻收到化妆师警告的瞪视。

她悄悄地吁了一口气,安慰自己:既来之,则安之。反正按照董耘的个性,不把她折腾到符合他的要求,是不会罢休的。

“你知道吗,”他吐出烟圈,“我一直觉得你对这些所谓的‘同学聚会’根本不感兴趣。”

“是不感兴趣,但有些事……就算不感兴趣也不得不去做。”

“比如?”

“太多了。”

“举个例子。”

“好吧,”她翻了个白眼,“如果你非要我说的话,比如给你约的那些女孩订花,或是周末乘飞机去另一个城市的酒店帮你取回你落在那里的手表。”

“……”董耘想了想,灭掉手里的烟,得出结论,“听上去我像是一个无聊又可恶的老板。”

“事实上……”嘉桐也想了想,得出结论,“差不多。”

“好吧,”这位无聊又可恶的老板像是毫不在意,“那么今天我多少做了点好事。”

嘉桐很想回他一句“真的吗?”,但在年轻的化妆师的瞪视下,她还是决定闭上嘴。

半小时之后,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惊讶之情溢于言表:“天呐!为什么我看上去好像……一点也没变。”

“……”董耘原本得意的表情倏地黯淡下来,“怎么会呢,看看你的头发,还有你脸上的妆。”

“这是现在最流行最自然的裸妆和空气卷。”凶巴巴的化妆师不满地大叫。

嘉桐只得露出敷衍的苦笑——好吧,在这方面,她没有发言权。

“走,去隔壁换套衣服。”董耘把她从位子上拉起来,“你身上这套工作服怎么看都让男人觉得倒胃口。”

“怎么会……”她哭丧着脸,想死的心都有。

隔壁是一间跟教室差不多大的房间,四周的衣架上挂着各种各样的衣服,让嘉桐有点头晕。

“礼服就算了吧,”董耘上下打量她,“穿在你身上实在很造作。把西装和衬衫脱了,换件针织上衣和……毛皮马甲吧。”

说完,他已经从衣架上取出两件交到她手里。

嘉桐捧着衣服,愣了愣:“在……这里?”

董耘不以为意地点头:“去衣架后面换吧,看不到的。”

“这个……”

“快去!”他露出一副老板的嘴脸。

“……好吧。”她只得领命。

嘉桐走到衣架后面,董耘关上门,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绅士地把脸转向另一边。

她开始脱西装和衬衫:“我还是不觉得原来的我有什么问题,那样去参加聚会也不会丢脸啊……”

“是不会丢脸,不过也不会让别人羡慕。”

“为什么非要让别人羡慕?”

“这个……”董耘像是被她的问题难住了,“这就是去参加同学聚会的主旨不是吗?如果不能让别人觉得羡慕,你巴巴地跑去干吗呢?”

“去见旧同学啊,”嘉桐套上针织衫,想也不想地回答道,“看看他们有什么变化,在分开的这些日子里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故事,这就是我去参加的目的。”

“……”董耘有点语塞,“但他们通常只会说好事,说自己事业有多成功,婚姻有多幸福,永远不会告诉你房贷还欠多少钱或是伴侣背叛自己的辛酸事。”

“那有什么关系,人活着就是要多听听好的事,才会觉得人生充满了爱和希望。”

嘉桐说完这句话之后,董耘有好一会儿都沉默着没再说话,直到她穿上毛皮背心从衣架后面走出来,他才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说:

“你真的是一个……好人。”

嘉桐哭笑不得,走到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发现自己喜欢这身打扮——这是不是说明,董耘至少也是有点了解她的?

“很好,”董耘满意地点头,打了个响指,接着说,“走吧,我送你去。”

黑色的越野车行驶在灯火通明的高架路上,车载喇叭里传出的是Paul Brown的《Love you found me》。

“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开车的是邵嘉桐。

“?”

“一个不开车的人怎么送我去我要去的地方?”

董耘不以为意地看了看窗外路过的车辆:“就像现在一样,你先载我去你要去的地方,然后再载我去我要去的地方。”

“……这叫‘你送我去’?”

“通常意义上——是的。”

“……”嘉桐唯一的回答就是挑眉。

“你们有多久没见了——我是说你和你的那些同学?”

“大概……八、九年吧,大学毕业之后几乎都没见过。”

董耘忽然转过头,眯起眼睛,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该不会又要上演老情人见面的戏码吧。”

“……”嘉桐撇了撇嘴,“嗯……真要说起来,的确有一个人,以前读书的时候跟我有点……”

每天跟书打交道的她,却找不出一个形容词来形容这段关系。

“暧昧?”

她皱起眉想了半天:“‘感觉’吧,用‘感觉’这个词会好一点。”

“‘有感觉’?”董耘吃吃地笑,“听上去真的很……土!”

“……”嘉桐耸肩。

“后来呢,为什么分手?”

“我们没有分手,”她连忙纠正,“根本没在一起过,哪来的分手。”

“那么为什么没有在一起?”

“嗯……”她想了想,“因为毕业了,各奔前程,大家都在忙着各种各样的事,也就淡忘了……”

“真扫兴。”董耘得出结论,“你身上就没发生过什么浪漫的事吗?”

嘉桐皱起眉想了半天,回答道:“好像没有。我本来就不是一个浪漫的人。”

“这倒是。”

“……”

“你现在会不会有点期待?”

“不会,”她笑起来,“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对感情什么的,还很懵懂。”

董耘睁大眼睛,诧异地看着她。

“怎么了?”她不解地问。

“……没什么,”他说,“只是觉得你好像不是生活在我认识的这个世界里,要知道我高二的时候就不是处男了。”

“……”应该是他不是生活在她认识的这个世界才对吧。

“好吧,你有没有想过该怎么应对那些女同学的冷嘲热讽?”

“她们为什么要对我冷嘲热讽?”他说的话常常让她一头雾水。

“因为如果不这样她们就无法让自己产生优越感。”他又露出那种类似于加菲猫一样的表情。

“……这个世界在你看来就这么丑恶吗?”

“世界并不丑恶,丑恶的是人性。”

“……”

“很快,你就会明白的。”说完这话,董耘就沉默了,认真地看着窗外。嘉桐猜想他也许在看其他车上的美女,也许不是,不过总之,他要结束这个话题。

于是她伸手把车载音响的音量调大一些,伴着那深情而充满魅力的嗓音,踩下油门。

车子在餐厅门口停稳的时候,已经七点四十分了,邵嘉桐熄了火,心急火燎地去后座上捞她那大大的背包。

“用不着这么急着进去,”董耘说,“迟到二十分钟是最恰到好处的。”

嘉桐翻了个白眼:“你那些女朋友的拿乔的手段可不适合我。”

他好笑地看着她:“不要那么一板一眼,偶尔也该表现得可爱一点。”

“……”

“听我的,”他扣下她的背包,“在这里坐十分钟再进去。”

她看着他,最后无奈地吁了口气,靠在椅背上。

不远处走来一对男女,女人想去牵男人的手,却被甩开了。借着稍显昏暗的灯光,嘉桐发现那是两张她熟悉的面孔,不禁怔了怔。

“别这样,会被看到的。”隔着汽车玻璃,她隐约听到男人这样说。

“有什么关系,知道就知道。”女人撒娇似地说。

“要是被我老婆知道了怎么办!”男人像是真的有点火大。

“……那就跟她摊牌。”女人一点也没有让步的意思。

男人瞪着她,骂道:“神经病!”

说完,他迅速地、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餐厅。被撇下的女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终于也跟进去。

“怎么样,”安静的黑夜中,董耘忽然带着微笑说,“这就是人性的证明。”

“……”她无话可说。

“你永远无法知道别人心里会有些什么卑鄙、邪恶的想法,甚至于……”他顿了顿,“很多时候你不会知道自己心里有些什么卑鄙、邪恶的想法。”

“所以这个世界真的就跟项峰的小说一样,充满了贪婪和背叛?”

“没错。”他的微笑里面,似乎藏着些什么,“说到项峰,我觉得他是一个非常擅长于洞悉人性的作者。”

“……”她没办法苟同他对于世界和人性的看法,但又找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她只是忽然深刻地明白了一点,世界在变化着,人也一样。

也许,真的没有什么东西会是永恒的。

“好了,进去吧,”不知道过了多久,董耘忽然说,“记住,要面带微笑,就像你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她微皱着眉,心想也只能这样了。

拿起背包,打开车门,她跨了出去。

“喂,”在她关上车门之前,董耘说,“我在这里等你。”

她点点头,怀着一种忐忑的心情,走进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