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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八(下)

“你们根本想象不到,现在的幼儿园入学考试有多难!”一位打扮入时的妙龄女郎尖着嗓子说,“我老公是托了教育局的领导才能拿到试题,当然,我不是说我儿子考不进那个幼儿园,但是事先有准备总是好的……”

嘉桐喝了一口橙汁,尽管对这个话题不是很有兴趣,但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真受不了……”耳边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低声说,“不是孩子升学就是老公升职,再要不然就是去欧洲旅行,买名牌包、皮草或是钻石戒指,难道生活就这么无聊,就没有一点有趣的事情吗?”

嘉桐抿了抿嘴,不能说完全赞同,但确实也认为这一类的话题很没趣,于是低声回道:“她喜欢说总比沉默好,至少我们知道她现在活得不错。”

女同学冷笑了一声,用一种更低的声音说道:“真的活得幸福的人,是不会到处去说自己有多幸福的。”

“……”嘉桐苦笑了一下,脑海中浮现的却还是刚才餐厅门口的那一幕。此时此刻,女主角就坐在自己身边,她心里有一种欲言又止的感觉。

“太无聊了,真想出去抽根烟。”

关于幼儿园入学考试的高谈阔论,但在嘉桐看来,那已经成为了“背景音乐”,她转头看着身边的女同学,问:“那么,你……还好吗?”

大学时,她们住在相邻的寝食,算是邻居,关系也还不错。嘉桐记得那时的她们都很纯真,会因为买了一条廉价的毛线围巾高兴半天,也从不在意别人的父母在做怎样的工作。她们会为了许多现在看来毫无疑义的事高兴或悲伤,她们觉得自己的未来有无限种可能,今天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所以由衷地期待明天的到来。

可是现在……她不着痕迹地看着端坐在长长的餐桌前的这些男女,也许在他们心中,世界早就变得面目全非。

“我……不好,也不坏。”女同学这样回答她。

嘉桐依旧是苦笑,想了想,终于鼓起勇气说:“有男朋友吗?”

女同学的眼神黯淡下来,嘴角带着自嘲:“有或没有,也许根本没有差别。”

“有时候我在想,会不会人经历得越多,就越觉得爱是一样奢侈的东西。”

“也许吧。”

“可是不管怎么说,爱是一样很重要的东西,任何人都很需要它。”

女同学的眼神有些游移,不过似乎对她的话表示赞同:“从古至今,对女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婚姻和家庭,年轻的时候我们常常觉得自己是万能的,没有男人根本不算什么,可是最后的最后……还是败给了这条真理。”

“到头来,女人在这世上寻寻觅觅的也不过是一段真爱罢了。”嘉桐如是说。

身旁的女同学一下子转过头看着她,眼里带着惊艳:“实在太精辟了!毕业这么多年,还保留着以前那种才华的恐怕也只有你了。”

“……呃,不,”嘉桐轻咳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其实这是我们公司最近将要出版的一本小说里的句子。我不过想到了就说出来而已。”

女同学笑了笑:“好吧,才华这一点有待商榷,但诚实和坦率是无庸置疑的。”

“……谢谢。”她耸了耸肩。

餐桌上关于孩子升学的话题暂时结束,另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同学开始抱怨中美贸易逆差,于是又一场高谈阔论开始上演,同学会永远有说不完的话题。

“可是……”嘉桐忽然侧过头,对身边的女同学说,“不管世界再怎么变,我们再怎么变,人总是要有一条底线的,我是说……道德的底线。”

“……”

她不敢看她的表情,而是一股脑地把自己想要说的话说完:“一旦越过了这条底线,什么真爱不真爱的,都是狗屁。”

说完这话以后,余下的时间里,两人都没再交谈一句。嘉桐不知道隔了这么多年再聚首的时候,说这番话是否合适,又或者她身旁的这个人根本不会认真听她在说些什么,可是,她就是无法改变自己诚实和坦率的个性。

聚会结束的时候,她起身穿上衣服,打算趁此机会再说几句,但一转身,那女同学已经不见了,她甚至连她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离开的时候,那些高谈阔论的人走在最前面,像嘉桐这般惯于沉默的则跟在后面。忽然,她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环顾四周,最后发现是靠在她那辆黑色越野车上的董耘。

白色路灯下的他,看上去很随意,也许是刚从车上下来的关系,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蓝色条纹衬衫,这衬衫一定不便宜,因为它的剪裁实在很好,勾勒出董耘硬朗而性感的身体曲线,至于他那张英俊的脸,此时此刻挂着非常温柔的微笑,眼神里透露出少有的专注和深情……总之,任何一个女人看到这样的他,都会心动的……

那些高谈阔论着的女同学们都转过身,毫不掩饰地惊讶地看着她。事实上,有那么一瞬,嘉桐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确有点心动,可是下一秒,她意识到,董耘只是……想卖个人情给她。

无奈地笑着撇了撇嘴,嘉桐双手插袋,镇定地走过去,任由董耘假装亲昵地揽着她的肩,把她送上驾驶座,然后自己绕到另一边的副驾驶位上。她启动车子,不出所料的,她这位迷人的老板降下了车窗,对那群行注目礼的旧同学们亲切地挥手告别,她在心底苦笑一声,踩下油门,车子倏地蹿了出去。

“怎么样?同学会还有趣吗?”行驶在灯火通明的高架路上,在黑色的越野车里,又只剩下董耘和邵嘉桐两个人。

“还行吧。”她回答得有点敷衍。她知道他想听什么答案,但她就是不肯说给他听,否则接下来该高谈阔论的就是他了。

“有没有遇到旧情人?”

“没有,他今天没来。”

“什么?!那太可惜了!要知道这件衬衫是最能突显我身材的……”他抱怨道。

嘉桐哭笑不得:“他来不来跟你的身材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不过我希望你会看起来过得很好——至少在他们看来很好。”

“那么我跟他们又有什么不同?”

“?”

“就是那些你花了整个晚上在讥讽的人,那些急于向别人炫耀自己的成就,急于告诉别人自己过得非常好的人——如果你穿着那件最能突显你身材的衬衫站在路灯下对我笑就是想让那些人觉得羡慕妒嫉恨的话。”

“……”董耘想了想,答道,“没错,我就是这个目的。”

嘉桐觉得无奈,非常无奈:“我一定要那么在意别人的目光吗,得不到那些所谓的羡慕嫉妒恨我就是失败的吗?”

“……”

“既然你自己都说那群人很无聊,你为什么要跟他们做同样的事?”

“……”

“你知道吗……我还以为你多少会跟他们有点不同。”

董耘轻轻叹了口气:“好吧,如果我刚才的行为让你觉得反感,我道歉。”

“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第一次觉得,一向思路清晰的自己有点百口莫辩。她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愤怒些什么,她好像只是……不喜欢那个站在路灯下对她笑的董耘。

“那你是什么意思?”他也被她惹毛了。

“我……”嘉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我觉得你不必那么做。”

“?”

“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在聚会上什么也不说,别人会认为我乏善可陈。”

董耘抿了抿嘴,点头。

“也许你、也许很多人认为,一个三十岁还没有爱情或者婚姻的女人很可怜、很失败,”她说,“但我不需要你可怜我。”

车厢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变得震耳欲聋。嘉桐有点后悔上车后没开收音机,不然此刻的气氛就不会这么僵硬,可是现在再打开,又显得尴尬。

“你有没有想过,”不知道过了多久,董耘忽然开口,“你没有爱情没有婚姻是有原因的。”

“?”

“你觉不觉得,你太独立了,你根本不需要别人,而婚姻或者爱情说穿了就是两个人相互需要。”

董耘的话让嘉桐觉得很难过,但又无法反驳。

“你一直在付出、在给予,这很好,身边的人都很感谢你。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让别人觉得很需要你,你却从来不需要别人,还会有人想要爱上你吗?”

“爱情不就是一种感觉吗,跟需不需要有什么关系……”

“感觉?”董耘扯着嘴角讥笑,“感觉是虚幻的,而需要是真实的。如果你不能明白这一点,如果你的情商还停留在20岁出头,那么你也许永远不会有爱情。”

“……”

车厢内再一次陷入沉默。嘉桐觉得胸腔内有一团怒火想要喷涌而出,她那一贯的理智几乎要着火了。但她还是克制住了,逼迫自己用沉默来平复心绪。

他们就伴随着这样僵硬而尴尬的沉默一路驶到了孔令书的书店门口。

事实上,当嘉桐停下车子的时候,也吃了一惊,因为谁也没有说要到这里来,这像是她的一种下意识的反应。当她需要安慰或帮助的时候,她就来书店。

车子熄火,董耘很干脆地拿起外套,下了车,比她先一步走进书店。她在心底叹了口气,不急不慢地跟过去。推开玻璃门,老严依旧在收银台后面一边按计算器一边记帐,小玲推着车把各类书摆放到它们应该在的地方,新来的那个叫齐树的小伙子正靠在墙上认真地读《莎士比亚全集》中的某一本,明亮宽敞的店堂里只有零星两三个客人,四周墙上挂了些装饰品以烘托即将到来的新年的喜庆气氛。一切的一切,都很平静……

“这真是可笑至极!”书店老板从二楼走下来,脸上是那种最惯常出现的傲慢的表情,“就跟把南怀谨的书放在英国戏剧的书架上一样可笑!”

说完,他自顾自地发出“哈”的笑声。其余的人则一脸呆滞地看着他,包括跟在他身后下楼来的徐康桥。

“那个……”董耘忍不住开口问康桥,“你又做了什么?”

“我没有!”康桥瞪大眼睛,百口莫辩,“我只是说我要给我的苹果笔记本装个windows系统而已。”

“这很可笑不是吗,”孔令书说,“如果你不喜欢苹果的系统,那么就不要买苹果的电脑,你懂不懂什么叫纯粹?”

“我不懂,”康桥一脸的心平气和,无所畏惧,“我只知道,这电脑是我买的,我想怎么折腾都行。”

说完,她俏皮地耸了耸肩,转身上楼去了。

孔令书带着一副显而易见的对此感到不可理喻的表情走下来,站在嘉桐面前,问:“来找我?”

嘉桐张口想说什么,但最后,她还是闭上嘴,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天晚上回到家,邵嘉桐给自己泡了一杯热可可,然后穿上厚厚的珊瑚绒睡衣,倒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农历新年即将到来,整个城市都沉浸在一种等待着接受喜悦和狂欢的氛围之中,让她有点……无所适从。

墙上电子钟的时针指在“12”的位置上的时候,她终于决定给董耘打个电话。

电话铃响了好几下,他才接起来:“你是来道歉的吗,不是的话我就挂了。”

她不禁苦笑,他很任性,有时候,非常任性。但她似乎从来对此毫不在意:

“是的,我是来道歉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响起董耘那带着一点温柔的声音,“好吧,原谅你了。不过……你该不会是怕拿不到年终奖才打来跟我道歉的吧?”

嘉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绝对不是,我发誓!”

“那还差不多。”

“因为我年终奖已经转帐到我的银行帐户了。”

“……”

她想象他们出现在同一个电视画面上,这画面被分成了两半,左边的是他,而右边的是她。此时此刻,他是什么表情?无奈?哀怨?不服气?或是恼羞成怒?……

“不过……”他的口吻听上去有点扭捏,“我可能也有点……想当然。”

“哦?”她诧异。

“可能我……还是学不会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他顿了顿,“就好像今天晚上,我想要是别人知道你有一个像我一样英俊、帅气、充满魅力又深情的男朋友,一定会很羡慕……”

“……”

“所以我才自作主张,演了场戏。”

“你演技还不错。”她的讽刺听上去有点诚恳。

“谢谢。”对方却很受用。

“……”

“我想我也该跟你道歉,因为我的确没考虑过,你是怎么想的。”

“你真的想知道,真的在意我是怎么想的?”

“当然,”董耘不满地大叫,“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当嘉桐听到他这样说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松了口气,慵懒地靠在身后的靠垫上,用一种很少有的、感性的口吻说:

“是的,我们是朋友。我……我其实不在乎那些同学是怎么看我的,也许我在他们看来很失败,但我不在乎,就像我不在乎他们是否很成功一样。”

“……”

“可是,我不希望你也这么看我。就像我晚上跟你说的,我不需要你可怜我。”

墙上的始终滴滴答答地走着,嘉桐耳边的电话听筒里传来轻轻的叹息声:“好吧,我道歉,我道歉……”

“……”她抿了抿嘴,“所以……我们算是和解了吗?”

“嗯……”董耘听上去像在考虑,“算吧。”

她忍不住苦笑起来:“那就好……”

他们在电波的两端沉默着,但这沉默一点也不尴尬,反而让人觉得……温暖。

嘉桐想,或许此时此刻分隔于城市两端的他们,要比每天在办公室里面对面的时候更加接近,她想到今晚站在白色路灯下的他,眼神是那么的……纯粹,就好像,他真的对她一往情深一样。

这让她有些,怎么说呢,无法自拔。她知道董耘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但从没想过他的魅力会在自己身上起作用,因为一直以来,她是这么地小心翼翼,这么地谨慎自律,就怕自己一不小心产生一些不该有的……感觉。

那样就糟糕了——她不止一次地警告自己。

可是今天晚上,她心底还是有某一部分,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错觉。

寂静中,她忽然很想开口再对他说些什么,贴在耳边的听筒里却传来一个轻微的女人的声音:

“董耘……怎么还在打电话……”

“马上就来。”他笑着回了一句,然后对电话这头的嘉桐说,“我现在有点忙,明天上午能不来开会吗?”

“不行,”只愣了两秒钟,嘉桐就用她那惯有的管家婆的口吻说,“明天下午就放假了!最多把时间延迟到十点。”

“好吧,就这么说定了。”董耘像是做了笔很不情愿的买卖。

“别玩得太晚,不然开会迟到了我不会放过你的。”

“遵命……”

挂上电话,嘉桐怔怔地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然后一跃而起,去浴室打开热水龙头,准备冲个澡之后,就上床睡觉。

窗外的世界依旧是灯红酒绿,也许从没有改变,而真正变了的,是人的内心而已。曾经的单纯与理想在社会现实面前,被挤压得所剩无几,但无论如何,生活还是要继续。

是啊,嘉桐深深地叹了口气,生活还是在继续……

把IPOD接驳在扬声器上,整个房间立刻被Joshua Radin那掩盖在粗犷面孔下的细腻声线包围起来:

Some kind of magic

Happens late at night

When the moon smiles down at me

And bathes me in its light

I fell asleep beneath you

In the tall blades of grass

When I woke the world was new

I never had to ask

It's a brand new day

The sun is shining

It's a brand new day

For the first time in such a long long time

I know, I'll be 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