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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九(上)

“我牵着那头山羊从悬崖上走下来——当然,那只山羊已经上了年纪,行动很缓慢,另外从悬崖上下来的那条路也有点陡——所以我想,我们几乎是花了一个小时才来到悬崖底下的沙滩上。那沙滩上的沙子非常的白,”说到这里,董耘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不过那沙子很磨脚,我记得我抬起脚底板的时候,发现上面有血迹,可能是什么时候不小心割破的。”

“……”坐在巨型办公桌后面的蒋医生调整了一下坐姿。

“然后我看到很多老外在海上冲浪,海面上波光粼粼的,非常刺眼,只能看到他们大概的轮廓——别问我为什么光凭轮廓就能知道他们是老外,总之我就是知道。”看到蒋医生微张开的嘴,董耘立刻补充道。

蒋柏烈闭上嘴,微笑着耸了耸肩。

“接着,不远处的海面上升起一股飓风,就像电视里看到的龙卷风一样,不,实际上我觉得,应该还要比那更巨大,好像就在眼前似的,直通上天。但海里的老外还在冲浪,好像完全没发现身后的飓风一样,我急坏了,拼命超他们大喊,可他们就是一点反映也没有,还在那里自顾自地玩。”

蒋医生仍然面带微笑,调整了一下坐姿。

“接着,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那股飓风就向我袭来。我看着它把海面上的人们卷了上去,然后就是我自己——当然,还有那头山羊,它已经太老了,根本跑不动了。我们被卷进飓风的漩涡里,不停地旋转,旋转,我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然后!”说到这里,董耘停下来,郑重其事地看着蒋柏烈,后者则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他继续,“我们被卷到天上去了,到处都是云,但是脚下是结实的,像土地一样,云里有一座巨大的宫殿,然后有一个巨人——没错,就是像‘绿巨人’那样的巨人——打开宫殿的门,迎接我们。而且他还一边微笑一边喊我‘杰克’……”

说完之后,董耘皱起眉头,看着蒋柏烈,严肃地问:“医生,这个梦境说明了什么?”

蒋医生用手托住下巴,手指按了按太阳穴,不疾不缓地说:“这说明……”

“?”

“这说明昨晚睡觉前,你看了电影频道放的《杰克与豌豆》。”

“……”董耘表示无语。

“好了,”蒋柏烈一下子从座位上跳起来,从角落里拿出两个巨大的行李箱,“如果你没什么别的事的话我要准备行李了,今天下午我赶飞机。”

“你去哪里?”

“回家。”他打开其中一个行李箱,然后试图把书柜顶上的那只小冰箱放进去。

“……”董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回家为什么要带冰箱?”

“任何人都会有无法割舍的东西。”蒋医生不厌其烦地继续折腾着他的行李箱,但始终塞不进去。

“你还回来吗?”

蒋医生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是自从我决定回家探亲后第四次回答这个问题——是的,我会回来的,等医学院假期结束之后就回来。”

“……”

“怎么你们都认为我是那种会问你们借钱然后某天携巨款逃走的人吗?”

“那倒没有,”董耘想了想,“你看上去也不像是身怀巨款的人。”

“……那么请问为什么你们人人都要问我还回不回来。”他放下行李箱盖子,发现关不上。

“也许……因为我们离不开你?”

蒋柏烈终于回过头把视线投在董耘脸上:“如果是另外三位女士,我可以理解,但你……”

“哦,医生,我也离不开你。”董耘顺势撒娇般地说。

“……”蒋柏烈打了个冷颤,然后继续折腾他的行李箱。

“或者下午我送你去吧。”

医生想了想,点头:“是个好主意。”

除夕这天中午,路上不再像往日那样拥挤繁忙。董耘实现了他说要送蒋柏烈去机场的诺言……只不过,开车的是邵嘉桐。

“邵小姐,非常感谢你抽空开车送我。”坐在后座上的蒋柏烈一手抱着他的小冰箱,朝着后视镜里的邵嘉桐露出迷人的微笑。

“不客气。”奇怪的是,原本诸多怨言的嘉桐却同样报以温柔的笑容。

董耘忍不住眯起眼睛看着她,换来的却是嘉桐的瞪视。

“对了,康桥来找过你吧?”董耘问蒋医生。

“来过一次,本来约了上个周末再见面,但她没出现。”

“……这家伙,”董耘无奈地摇头,“平时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好像天塌下来也无所谓,但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其实她比谁都脆弱,却还死鸭子嘴硬。”

蒋柏烈想了想,说:“那她跟你很像。怪不得你们会是好朋友。”

“我跟她?!”董耘瞪大眼睛,“哪里像了?”

“就是‘看上去没心没肺,其实死鸭子嘴硬’啊。”

嘉桐听到医生这样说,忍不住笑起来,董耘不由地又瞪了她一眼。

“你们是一对吗?”蒋柏烈忽然问。

“不是。”董耘和嘉桐异口同声地回答,然后面面相觑地对视了几秒钟。

“是吗。”医生耸了耸肩,“那么邵小姐,你觉得你老板是个怎样的人?”

嘉桐从后视镜里看了后座上的医生一眼:“幸好你是在年终奖发过之后问我这个问题,不然我就不得不说谎了。”

董耘挑了挑眉。

“他是……”嘉桐想了想,回答道,“他是一个苦闷的人。”

董耘心里有很多嘉桐可能拿来形容他的词,但这个词——他无论如何想不到邵嘉桐会如此形容他。

“很有意思,继续。”蒋医生笑起来的时候,那对细长的凤眼会让人不由地照他说的做。

“他是经历过挫折的人,他跌倒过,然后爬起来了,只不过……”她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该不该继续往下说,“他心里的伤痛还在。”

“……”董耘愕然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呢,医生?”她没有看他,轻声问。

“我同意你的看法。”蒋柏烈仍然在微笑,但口吻是认真的。

“这就是他为什么来找你的原因。”嘉桐得出结论。

“没错。”

“喂喂喂,”董耘终于开口,“你们当我是不存在的吗?”

医生拍了拍冰箱,没再说话。

半小时之后,他们到达了机场。临告别的时候,蒋柏烈推着他的小冰箱对董耘说:“尽管每个人都有无法割舍的东西,但有些时候,我们也不得不割舍。也许是无能为力,也许,是因为有对我们来说更重要、更值得去拥有的东西。”

董耘一知半解地挑了挑眉,医生终于微笑着挥手离开。

看着他消失的背影,董耘对邵嘉桐说:“去喝杯东西吗,我好像有点渴了。”

尽管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她还是把车停到了车库。

两人在机场大厅的咖啡馆里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来,点了两杯热可可。看着大堂里来来往往的人们,董耘翘起腿,说:“为什么说我苦闷?”

“一种直觉。”嘉桐回答得很坦率。

“我以为你做事不靠直觉。”

“做事的确不靠直觉,但是看人的时候需要。”

董耘苦笑着摇了摇头:“你难道不觉得我的人生很完美吗?出生在夫妻关系很好的家庭里,老爸很会赚钱,老妈也不是刁钻刻薄的家庭主妇,人很聪明,名校最热门的专业毕业,无论外表还是品位都还不错……这样的我为什么要苦闷?”

“……”

“也许你会说是因为五年前的那场事故,可是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记忆总是会淡忘的。”

邵嘉桐看着他,表情像是在笑,又好像不是。她抿了抿嘴,说:“如果你真的觉得自己的人生完美,还需要在意我的看法吗。”

董耘苦笑了一下:“嘉桐,我想你误会了,我不是在质疑你的看法,我只是……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大多数时候,我觉得很苦闷,可是连我自己也说不清其中的原因,所以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嘉桐眨了眨眼睛:“我刚才说过了啊——因为直觉。”

“……真是败给你。”

嘉桐什么也没说,只是垂下眼睛下意识地转动着桌上的杯子,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问:“你还……爱着她吗?”

“谁?”董耘皱了皱眉头。

“在……车祸中去世的太太。”

他诧异地抬了抬眉毛,最后以苦笑作为回答。

嘉桐看着他,说:“也许这就是你一直觉得苦闷的原因吧。”

他沉默地看着她,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一言不发。

墙上的时钟显示,已经下午三点了,他把杯底最后一口热可可喝完,说:“走吧,再不走就赶不上年夜饭了。”

回程的路上,车厢内的气氛有点沉闷,扬声器里时不时传来电台节目里的欢声笑语,但车内的两人却像是根本没在听似的。

车子开出机场五分钟后,打算转去环路高架时,车身忽然剧烈地抖动起来,邵嘉桐连忙把车停在紧急停车带里,刚熄火,引擎盖上就开始冒烟。

“啊……”两人跳下车,站得远远的。

“怎么回事?”董耘瞪大眼睛问,“会爆炸吗?”

“不知道……”嘉桐开始打电话,但得到的答复却是汽修店今天休息,处理紧急事务的工作人员被派去别的地方了。

“叫拖车来吧。”他无奈地摇头。

拖车公司答应在两小时内派人过来。冬日的午后,尽管风和日丽,但站在荒郊野外,还是让人不免觉得寒冷。

见引擎盖上冒的烟小了,董耘终于忍不住拖着嘉桐回到车上。

“你难道没有定期送车去检修的习惯吗?”他皱起眉头。

“没有。能开就说明没有坏。”

“……女人啊!”他苦笑着双手抱胸。

“我不是你的司机。”邵嘉桐似乎有点生气。

他瞪她,她也回瞪他。

忽然,“轰”的一声,整个引擎盖被热气掀翻了,车内的两人本能地抱在一起,闭上眼睛大叫:

“救、命、啊!”

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斜阳照在公路旁的芦苇荡上,闪出一圈橘黄色的光晕,非常漂亮。但此时此刻,正在公路旁等待拖车的一男一女却完全没有欣赏这美丽景致的心情。

“还要等多久?”董耘脖子上围着厚厚的女式毛线围巾,那是他从邵嘉桐的后备箱里翻出来的。

“我怎么知道,他们答应说两小时以内到。”

两人都冷得缩起脖子,在原地跳脚。

“我不管你了,我打电话叫康桥来接我,你在这里慢慢等吧。”说完,董耘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但也许是手被冻僵了的关系,他没拿稳,只见那支新买的手机呈抛物线掉在了两米开往的路上。董耘楞了楞,就要追过去捡,才迈开一步,一辆轿车从容地匀速从手机上碾过……

一时之间,董耘觉得,他的心都要碎了。

回头看向嘉桐,她却一副好像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

“那个……”董耘硬着头皮开口,“手机能不能借我用用?”

“不行,”嘉桐一口回绝,就像在例会上否决新书方案那么轻快,“万一拖车公司的人打来怎么办。”

“……”尽管有点咬牙切齿,但也只好作罢。

抬头看了看即将暗下来的天空,董耘心生一计:“我给你讲个故事解解闷吧。”

“?”

“话说一个人从乡下回城里,半路长途车坏了,这地方离城里大约还有15公里,而长途车一时半会儿根本修不好,他干脆下车朝家里走了。走着走着,他想看看那辆长途车有没有开过来,回过头,空荡荡的公路上只有一顶破草帽,它在风的推动下朝前滚着。又走出大约一公里,他再一次回头看了看,那顶草帽还在背后滚着。他觉得有些蹊跷,它竟然没有落入两旁的壕沟,一直沿着公路朝前滚!

“他继续走,走着走着,公路拐弯了。拐弯之后,他又回头看了看,那顶草帽竟然也拐弯了,还在后面跟着他!他有点害怕了,走回去把这顶破草帽捡起来,用一根干树枝插在田了田地里。心想这下好了,它再也不跟着他了。就在这个人走的双腿酸痛的时候,一辆马车颠颠地跑过来,他刚要跟瘦瘦的车夫搭讪,想搭乘他的马车,突然发现那顶破草帽就在马车上放着!在他愣神的时候,马车已经跑过去了。

“到了城郊,他感到饿了。走进一家小饭馆,正想要一碗面,眼睛却定在了前面一个农夫胖乎乎的背影上——他的头上戴着那顶破草帽!”

说到这里,他看了邵嘉桐一眼,后者双手抱胸,毫无反应。太阳快要落山了,公路两旁的路灯还没点亮,夕阳的最后一点余光照在他们脸上,几乎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

“难道那个车夫把破草帽送给了这个农夫?”董耘继续绘声绘色地继续说,“他来不及多想,匆匆离开小饭馆,登上了一辆公交车。回到温暖的家,他的心情好多了。还没等跟太太拥抱,一眼就看见那顶破草帽挂在他家的墙上!他抖了一下,问太太:‘那个破草帽是从哪儿来的?’太太说:‘我刚才下去买菜,卖菜的大姐送给我的。她知道我喜欢收藏旧物。’他走过去,摘下那顶草帽,打开窗子就扔了出去,说:‘不要沾这东西,不干净!’太太满脸不解。

“几天后,这个人跟两个最好的朋友喝酒,说出了一个秘密:原来,两个月前,他开车在公路上撞死了一个戴草帽的人……”董耘走近一步,想看清邵嘉桐脸上的表情,“第二天早上,他被人发现冻死在了路旁,他的头上端端正正地盖着一顶破草帽……”

说完,为了配合故事的效果,董耘故意发出阴冷的笑声,定定地看着邵嘉桐。后者依旧双手抱胸,然后,一束诡异的光从下到上照在她脸上,那表情,比花子还恐怖,再配上她那一贯从容镇定如僵尸般的语气:“就这样结束了?”

董耘楞了五秒,然后发出杀猪般的叫喊声:“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