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新书订货会就如同是公司年会一般,各种有关系的、没关系的公司、作者、编辑、评论员、记者等,都要邀请一番,可最后来来去去的往往还是那几张老面孔。
邵嘉桐从到达会场的那一刻开始,就忙得不可开交。十点的时候,董耘终于迈着轻快的脚步出现,他是个很注重外表和生活品质的人,这种重要的场合,他懂得如何体面地过场。订货会半小时之后正式揭幕,董耘声情并茂地演绎了嘉桐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写好的致辞,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开始。然后公司旗下的几位当红作家逐一上台发言,自然少不了项峰,远远的,嘉桐在人群里看到孔令书,不禁露出无奈的苦笑。
“我表现得怎么样?”董耘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来到她身后,轻声问。
“很好。”有时候她真分不清到底谁是老板。
“晚餐订好了吗?”
“订好了。”嘉桐把预订信息转发给董耘,“还帮你订了一束花。”
“太贴心了,谢谢。”董耘在她耳边说。
“……不客气。”
“我可以走了吗?”
“还不行。”嘉桐翻了个白眼,尽量没让别人看见。
“我约了医生。”
“哦……”她有点踌躇地看了看他,“也许下午可以。你能待到一点吗?”
董耘抬了抬眉毛,表示无奈:“那好吧。”
压轴的项峰总是寥寥几句就能引人无限遐想,最后又在一片议论声中从容地下台。嘉桐很欣赏项峰,跟他一起工作不需要花很多时间去了解对方在想什么,也不需要花很多时间让对方了解自己在想什么,他很有职业精神,明白自己的定位和要求,这一点上……跟她身后的这位完全相反。
董耘是那种活在自己的世界的人,如果没有约束和鞭策,他很容易跟别人渐行渐远。
“你有没有那么一刻,”董耘那富有磁性的声音再次响起,“会希望自己的老板是他而不是我?”
嘉桐闭了闭双眼,半侧过头低声回答:“不是‘有那么一刻’……而是每时每刻。”
“哦……”他像个假装生气的孩子,“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像他那样。”
“没关系,”她苦笑,“你是我老板,不是我老公,你只要每个月薪水照发,年底多转一些数字到我银行帐户就行了,我是不会对你变心的。”
董耘满意地点头:“一言为定。”
“邵小姐,”工作人员悄悄来到嘉桐身旁,“能不能跟我过来一下。”
尽管有些意外,嘉桐还是跟了过去。她们穿过边门,来到铺满绛红色地毯的酒店走廊,一个男人站在那里,他浑身上下都给人一种乱糟糟的印象,但眼神却异常执拗。
嘉桐无奈地抿了抿嘴,然后迈开步子向他走去:“陈先生,我想关于你的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
“所以你们应该立刻把书收回来,然后在报纸上登道歉启示。”
嘉桐揉了揉眼角:“首先我想说的是,这本书里所有的故事都只是故事,我找作者谈过了,他否认那故事里说的就是你,请你相信那只是一个故事,我们没有人要迫害你,也没有人要侵犯你的任何权利。其次,书已经出版了,里面没有任何违反国家法律的内容,我们不可能收回来,更不可能发什么……道歉启示。”
“但那书里说的就是我的故事,”男人双眼放光,“八岁在学校门口被狗咬,十岁偷拿饮食店的包子被抓个正着,十三岁偶然进游戏厅转转却被教导主任看见记了个大过,十五岁参加中考因为一个礼拜没洗头老是抓头发结果被误以为是作弊赶出了考场,十七岁放学回家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一个女人要求帮她抱一下儿子接着那女人就消失了,十九岁第一次向喜欢的女孩子表白没想到被当成流氓抓进警察局,二十岁——”
“——陈先生,”嘉桐鼓起勇气打断他,“我想说的是,如果这本书里写的这些……这些倒霉的事都曾经发生在你身上,我只能说,很抱歉,很抱歉你发生过这么多事。但是,这些都只是巧合,甚至连你自己都说你根本不认识那个作者,既然如此他又怎么会知道你的故事呢?”
“也许他是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
“谁?你把你的故事告诉过谁?”
男人想了想,回答道:“没有人。”
“所以——”
“但也许有人一直在观察我,那个作者一直在观察我,”他越说越像是有这么回事,“所以他清楚地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每一件事。”
“陈先生,”嘉桐不得不再一次鼓起勇气打断他,“我想我们就这个问题讨论过很多次了,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说过什么。我——”
她被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了,那是专门为董耘设置的铃声,很多时候,尤其是深夜十二点以后,当这旋律响起的时候,她都有种想要把手机砸烂的冲动。可是,冲动始终是冲动,理性的人与感性的人的区别就在于,前者不会把冲动化为现实。用一秒钟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之后,嘉桐接起电话。
“快来救我!”董耘总是有各种各样需要她去搭救的理由。
“发生了什么?”她不自觉地舔了一下有点干涩的嘴唇。
“还记得一个月前在约会时大谈直肠是如何运作以及痔疮的治疗方法而被我甩了的那个某某集团千金吗?
“……记得。”
“她也来了!”他似乎是躲在某个角落低吼。
“然后呢?”
“她刚才走过来跟我说,她觉得我看上脸色不太好,也许我的痔疮会复发,说要给我治疗……”
嘉桐用力眨了眨眼睛:“她有什么具体的动作没有?”
“没有。但她的眼神告诉我,她是来真的。”
“那你就用眼神告诉她,你的痔疮没有复发,不用她来治。”
“但我的痔疮真的复发了。”
“……”
嘉桐深吸一口气,紧紧地抿住嘴,过了一会儿,才问:
“好吧老板,请问你想要我做些什么?”
“我现在在男厕所,她就在门口,快来救我。”
挂上电话,邵嘉桐转身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我现在……有些事必须要去处理一下,但我很快会回来的。”
“你保证?”男人疑惑地看着她。
“我保证,”她点头,“我的工作人员会在这里,我马上回来。”
确定男人并没有任何被激怒的情绪后,嘉桐踩着新买的高跟鞋向走廊拐角尽头的洗手间走去。
“请问,是秦小姐吗?”邵嘉桐露出一脸温暖的微笑。
洗手间门口走廊上女孩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这样,大堂那里有一个电话说是打给你的,所以可以跟我来一下吗?”
女孩回头看了看洗手间门口,似乎有点犹豫不决,嘉桐连忙改变嘴角的弧度,让自己看上去更和蔼可信,而不是一个想方设法要把她支走的女助理。
女孩还是跟她走了,嘉桐悄悄拿出手机给老板发了个消息,表示任务完成。来到大堂,她指了指某台电话机,然后逃也似地离开了。
路过会场门口的时候,她无意中瞥见孔令书正假装不经意地向项峰走去,她犹豫了一秒钟,还是快步过去抓着孔令书的手臂把他拽了回来。
“你想干吗?!”嘉桐低吼。
“别紧张,我只是去跟项峰打个招呼。”
“你能别给我添乱吗?”她看到会场的另一边,工作人员正在向她招手。
“我什么时候给你添过乱?”孔令书一脸莫名。
嘉桐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说:“别跟项峰讲话好吗,算我求你了。”
孔令书抬了抬眉毛,没有回答,不过看他的表情,似乎准备屈服了。
于是嘉桐穿过人群来到会场的另一边,还是那铺满绛红色地毯的走廊,姓陈的男人依然不屈不挠地站着,像是一名战士。
“你离开了十六分钟二十八秒。”男人看着表严肃地说。
“……是、是的,我有点事情要处理。”嘉桐常常“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份如此“好”的工作,每天她所面对的是各种形形色色的人以及层出不穷的问题。这一切有时候让她很崩溃。
“你说过‘很快回来’的。”
“是的,我尽力了……”
男人皱了皱眉,大约是没办法反驳她,于是有点恼羞成怒地喊道:“你们必须把书都收回来,还要道歉。”
“陈先生,”嘉桐向前走了一步,疲惫使她不自觉地双手抱胸,“你当然有权利提出你的要求,我们也有权利拒绝。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地球不是围着你转的。”
男人冷冷地看着她,眼里充满愤怒。然后,他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拿出一只矿泉水瓶子,拧开盖子,把瓶子里的水一股脑儿地浇在自己头顶。透明的液体从他的头发和皮肤上流下来,肩膀、胸前和背后湿了一大块,空气中立刻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
正当嘉桐疑惑地皱起眉头时,他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打火机,点起火,一脸平静地开口:
“如果你不照办的话,我就****。”
邵嘉桐不动声色地站着,但这并不能说明她是个临危不乱的人,事实上恰恰相反,她错愕地全身僵硬,不知如何是好。
“原来你在这里。”董耘从走廊的拐角走出来,“我能离开了吗?我一分钟也不想呆在这里……了。”
这个突兀的尾音说明,董耘已经意识到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是谁?”他轻声问。
还没等嘉桐回答,男人立刻恶狠狠地说:“你又是谁?!”
“他是我的助理。”嘉桐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
董耘扬起眉头讶异地看了看她,她给了他一个不容反驳的眼神。
“我要见你的老板。”
“老板不在这里。”
“撒谎!我知道他来了。”
“是的,他来了。但是又走了。”
“我不管,我要见你的老板!”男人情绪失控地大叫。
邵嘉桐在心底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身旁的工作人员紧张地看着她,她对她使了个眼色,低声说:“报警……”
“你可以说说看,”董耘忽然说,“尽管……老板不在这里,不过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出来。”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要你们收回书,要你们登报道歉!”男人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双眼,表情颇有一些狰狞。
邵嘉桐伸出脚跟在董耘的鞋尖上踩了一脚,后者很自然地发出错愕的低吼声。
“你干什么?”他咬牙切齿。
“能别火上浇油吗……”她的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火上浇油?”他的音调提高了,“你管这叫火上浇油?”
嘉桐无意在这个时候争吵,但董耘似乎有点不依不饶起来:“你什么意思,是不是在你眼里我就没做过对的事?”
“……我,”她揉了揉太阳穴,“我们能换个时间谈这些吗?”
“好吧,你说,什么时候,反正我的行程表都是你在排。你想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你能不能别总像个孩子一样抱怨?也许很多事情是你不喜欢做的,但你不是上帝。”
“噢,是的,我不是上帝!所以你决定在我面前扮演这个角色。”
“等、等等,你们……”举着打火机的男人有点看不下去了。
但邵嘉桐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你非要吵架吗,以为我不会说难听的话?以为我不敢骂你?”
“我知道你早就想骂我了。”
“因为你是在是个很可恶人。”
“那真是难为你了,每天都要面对我这样一个可恶的人。那你为什么不炒了我?因为钱?”
邵嘉桐看着董耘,微微一笑:“不然呢?”
“古话说得真妙,‘有钱能使鬼推磨’。”
“因为任何人任何事都有可能让你失望,只有钱不会。”
“邵嘉桐,我警告你——”董耘伸出食指抵在邵嘉桐肩膀上,瞪大眼睛,表情狰狞。而后者也一样,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金黄色的灯光下,瞳孔也扩大了。
只需要0.01秒的时候,他们就明白了彼此眼神里的意思,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飞快地转身向那举着打火机的男人扑过去。
董耘紧紧地抓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倒在地,邵嘉桐则明手快地夺下了他手上的打火机。
“快去叫人!”她对身旁吓得愣住了的工作人员大吼,后者连忙奔向会场。
“不,去大堂,叫酒店的人来。”即使在这样的时刻,她还是要保住会场的秩序。
男人在地上不断挣扎,但他那孱弱的身躯无论如何不是董耘的对手,过了几分钟,酒店的保安陆续到达,七手八脚地从董耘手里接过了“烫手山芋”。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不是故意找你吵架,而是打算分散他的注意力?”铺着绛红色地毯的走廊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董耘拍了拍手,对嘉桐说。
“就在你说‘你想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他撅了撅嘴,“这话有什么问题吗?”
嘉桐笑起来:“你什么时候是我想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的?应该恰恰相反才对吧。”
他想了想,点点头:“也对。但我没想到你的演技一点也不比我差。”
“……”她抿了抿嘴,没有答话。
“怎么?”
“那并不是完全在演戏。”
“就是说……有些话是真的?”
她点头。
“哪些?”董耘似乎真的想知道。
“你觉得呢?”
“……”
通往会场的大门忽然被人推开,走出来两个男人,是项峰和孔令书,他们边说边笑,似乎相谈甚欢。
“是的,我同意你的这种说法,事实上我一直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是这么想的。”
“真的吗,我也一直这么认为。”
两人默契地给了对方一个鼓励的眼神,然后自然而友好地握了握手,那场景就如同是刚签了同盟协议的丘吉尔和罗斯福。
孔令书转过身,看到邵嘉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吗,于是轻咳了一下,一脸平静地问:
“有什么问题吗?”
这天晚上九点,当邵嘉桐走进书店的时候,齐树刚从储藏室出来。
“订货会怎么样?”他问。
嘉桐很想给他一个微笑,但脸上的肌肉实在有点僵硬:“还……不错。”
“没事吧?”齐树疑惑地看了看她。
她吁了口气,笑着摇头:“没,没事。一切都好。”
“那就好。”他点点头,端着咖啡壶上楼去了。
店经理老严照例在盘点一天的账目,表情认真严肃,但让人看了有点忍俊不禁。
嘉桐在角落的书桌前坐下,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董耘推门进来了。
她感到诧异:“美女评论家不合你胃口吗?”
董耘耸了耸肩:“你说得没错,她太……聪明了。”
嘉桐苦笑着叹了口气:“男人啊……”
“这不能怪我,是我的医生说,我不适合跟太聪明的女人交往。”
“……”
“康桥呢,她说她晚上会来的。”
“我没看到她。”嘉桐摇头。
“在楼上呢,”老严一边按着计算器一边说,然后顺便又补充了一句,“孔令书也在上面。”
话音刚落,就看到徐康桥从楼上走下来,脚步中带着轻快的愤恨。孔令书跟在她身后,保持着几米远的距离。
“你用了那个图案,所以你必须得把这本书买下来。”书店老板的声音无论何时听上去都有点读书人混着生意人的自傲。
“我只是复印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图案你就要我买下一整本百科全书?”
“是的,我这儿可不是图书馆。”
徐康桥无奈地对董耘和邵嘉桐摊了摊手,似乎实在无话可说。
“付钱吧,我可以给你打个……九八折。”
“……”
“别想威胁我,花瓶我已经藏起来了。”他忍不住得意地微笑起来。也许因为他很少笑的缘故,所以那微笑看上去有点可怖。
徐康桥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眯起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藏在哪里?”
“……”孔令书不禁收起笑脸,咽了咽口水。
她微微一笑,转身走向通往地下一层的楼梯。
愣了五秒之后,孔令书才惊慌地追上去大叫:“别、别这样,我们有话好好说!九五折怎么样……或者九三折?”
“……”
晚上十一点,书店的灯光熄灭,玻璃门上挂着大大的“Closed”的木牌。从这一刻起,整条街都变得平静起来,路灯泛着白光,照在刚经历了秋天的枯黄的梧桐树叶上,显得毫无生气。
齐树围上绒线围巾,转过身,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这家有着三层楼面的书店外墙上并没有挂任何招牌。这是否可以理解为,这是一家没有名字的书店?
说不清为什么,但他打心眼里觉得,这很像是孔令书这样的读书人会做的事。可是在他心里,他还是给它取了个名字,不为别的,只是想把它跟“新华书店”之类的区别开来。
他叫它:怪客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