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书打着哈欠从后门走进书店的时候,齐树刚挂断了一个电话,兴奋的表情溢于言表:“你们猜我碰到了什么好事?!”
“中了五百块?”正在记账的老严头也不抬地说。
“哦,不,比这要好一万倍。”
老严想了想,说:“五百万?”
“……不,”尽管情绪有点受到打击,但小伙子还是高兴地说,“我刚得到了一个角色!”
说完,他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孔令书和老严交换了一个眼神,决定先去把门口黑板上写着的上周新书推荐擦掉。
“别这样,这是我第一个有名字的角色,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角色,而不是无名的群众演员!”
孔令书点点头:“噢……恭喜你。”
“恭喜。”老严也跟着附和。
齐树脸上有一种二十三岁的男孩特有的、充满朝气的笑容。
“是个怎样的角色?”孔令书又说。
“?”
“我是说,你会扮演一个什么人?”
小伙子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嗯……一具尸体。”
“……一具什么?”这下,孔令书和老严同时看着他。
“尸体。”他小声回答,“那是一部侦探剧,里面有尸体解剖的画面,我的角色是一个被害人……”
“哦……”沉默了几秒之后,孔令书礼貌地说,“那可不太好演。”
“你也这么觉得?”小伙子一下子认真起来,“说实话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
孔令书决定还是先去把黑板擦干净。周一的晚餐时间,客人总是很少,他每周都趁这个时候考虑推荐的书目。
就在他坐在一楼角落的沙发上思考的时候,董耘和邵嘉桐走了进来。
“今天你们很早。”他不禁有些奇怪。
“我约了康桥和彭郎一起吃晚饭,就在附近,康桥说在这里碰头。”董耘说。
“我是来工作的,”嘉桐在一楼大门口空出的区域来回走了好几次,“你觉得这儿能放下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个巨型广告牌和一条二十人的队伍吗?”
“干什么?”孔令书不解地看着她。
嘉桐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继续来回走了几次,比划了一会儿,才说:“新书签售会。”
“?”
“项峰的。”
“谁的?”孔令书瞪大眼睛。
嘉桐抿了抿嘴,不得不又重复了一遍:“项峰。”
这下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你今天是怎么了,”老严低头按着计算器说,“耳朵不好还是脑子不好?”
“……也许两者都是,我昨晚通宵了。”
“又是翻译连续剧?”嘉桐挑了挑眉。
孔令书给了她一个“没错”的表情。
嘉桐似乎不想对这个话题发表任何评论,于是像从没问过一样继续道:“项峰今天跟我说不喜欢放在人多的大书店,他听说你有一家书店,所以问我是不是可以放在你店里。”
“当然可以!”孔令书惊喜地回答,“但他为什么不自己来跟我说。”
“因为你不是他的老板。”邵嘉桐面无表情。
“……”
“但我觉得你这里太小了,我很怕到时候现场秩序会有问题。”
“也许队伍可以安排在门外?”
“我已经想到了,所以我才问室内是不是能容纳20人。队伍放在门外,每批放20个人进来,不过还需要留一些地方给媒体。”
“除了拆书架之外,你想怎么弄都可以。”
话音刚落,在场所有的人,包括一直低头按着计算器的老严在内,都诧异地看着他。要知道孔令书几乎所有的生活都在这书店内进行,这里简直可以说是他的家——而他真正的“家”其实只是旅馆。
所以,孔令书的这番话就如同他愿意把家腾出来给项峰做新书签售的场地,只要他们不把他的家具拆了。
原本还没有正式决定的嘉桐,此时此刻也无法说出任何拒绝的话,只得抿着嘴,点了点头。
康桥和彭朗没多久就到了,他们脸上洋溢着那种即将结婚的新人所特有的幸福感,看得人颇有些嫉妒。
“干吗都站在门口。”康桥今天穿了一件红色的呢大衣,显得很精神,原本略长的头发经过精心修剪之后长度大约是到肩膀这里,如果不说话只是微笑,看上去很有女人味。
也许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当一个女人和她所爱的人在一起的时候,是与跟别人在一起不同的……至少,就康桥来说,现在的她跟面前只有孔令书的时候很不同。
“项峰想在这里办新书签售会。”嘉桐说。
“就是那个写侦探小说的?”彭朗是个话不太多的人,所以他偶尔问一个问题会得到很重视的回答。
“没错,就是那个项峰。”嘉桐点头。
“为什么大作家要在这里办签售?”康桥睨了孔令书一眼,后者高傲地抬了抬下巴。
“很显然,”孔令书怪声怪气地说,“我和他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所以他才会想到我。”
“就是说,”康桥眯起眼睛,“项峰也是个有很多怪僻的斤斤计较的小气鬼?”
“……”孔令书双手抱胸瞪着她,其他人则不着痕迹地侧过脸去好让自己的笑容看上去不那么明显。
“玛格丽特•;杜拉丝说过,‘男人,应该非常地爱他们,非常非常地爱他们,否则,就不可能忍受他们’——看起来这条也同样适用于女人。”孔令书直直地看着彭朗说。
大约是想明哲保身,彭朗抿着嘴假装在看黑板上的新书推荐。
相约吃晚餐的三个人离开之后,嘉桐仍在书店的大堂里来回测量位置的摆放和空间大小,孔令书去街对面新开的面馆打包了几份面条回来,跟其他员工一起轮流吃饭。
“签售会在什么时候?”孔令书问。
“下周,”嘉桐翻开记事本,“基本上定在平安夜那一天下午,也就是周五。”
“哦……”忽然,他瞪大眼睛,“下周五?”
“有什么问题吗?”
孔令书皱了皱眉头:“那天是填字谜协会每月定期座谈会,身为副会长,我上个月已经没有参加,所以这个月一定要去。”
“……”嘉桐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努力微笑着说,“我还以为那个协会早就不存在了呢。”
“怎么可能,”孔令书一副“你别逗了”的表情,“我们明年年初就十周年庆了。”
“……”嘉桐决定不再就这个无聊的话题争执下去,“不管怎么说,就定在下周五。”
“那好吧,也许我下午回来还来得及。”
之后的几天,项峰新书签售会的工作就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周日上午,孔令书刚从后门踱步进来,就看到邵嘉桐领着两个看上去像是设计师模样的人来到书店,测量店门口那块空地的面积,似乎还有意更改格局。
“你觉得这个表情怎么样?”齐树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拉长着脸说。
孔令书被这毫无表情的表情吓了一跳:“什么怎么样?”
“尸体,尸体的表情,这样还不错吗?看上去像是一具尸体该有的表情吗?”说完,他继续一脸面无表情。
孔令书半张着嘴仔细看了看,才说:“能把眼睛闭上吗?”
“哦,好的,对不起。”小伙子立刻照办了。
“嗯,”孔令书点头,“要是你眼角的眼屎看上去没这么湿的话,会更逼真的。”
“……”
邵嘉桐走到孔令书身旁,指着收银台说:“到时候能把它搬走吗?”
“可以。没问题。”
“还有这个、这个、和……这个。”她又指了几样东西,“这样门口的这块空间就能大一点。”
“随你的便。”孔令书颇为大度地说。
“你太好了,我会给你一个董耘看了以后会跳脚的价钱。”说完,她眨了眨眼睛。
“价钱?”
“场地租赁费。”
“哦……”他似乎很诧异而且不屑一顾,“我不会收一分钱的。你和项峰都是我的朋友,非常好的朋友。莎士比亚说过‘Never lend money to your friends’,朋友之间不要最好不要谈钱的事,这是我一贯奉行的原则,因为一旦涉及到了金钱这个俗气的东西,人性的贪婪和欲念就会暴露无遗,而友情,是不应该被这些丑恶的东西所污染的,所以我绝不会问我的朋友收任何一分钱。”
说完,他高傲地环顾四周,发现老严、齐树和小玲正以一种十分崇敬的眼神看着他,就越发满意起来。
“钱是算在董耘头上的。”嘉桐补充道。
“哦……”他考虑了一秒,然后轻声诚恳地回答道,“那么务必给我一个他看了会跳脚的价钱。”
邵嘉桐眯起眼睛,似乎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内:“一言为定。”
傍晚时分,董耘又踏着悠闲的步伐推门走进书店,此时已经夕阳西下,斜照过来的橙色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看得嘉桐不禁皱了皱眉头。
“为什么所有人都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我,”董耘一脸茫然地说,“让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葱头’?”
嘉桐敷衍地笑了笑:“那只是你的错觉吧。”
董耘认真地看着她,像是想从她的表情分析出什么来。最后,不知道他算是分析出来没有,不过总之他没再纠缠下去,而是说:“晚饭吃了吗?”
“还没,”嘉桐走来走去,在记事本上写着什么,“我在工作。”
“那么我有幸让你放下手上的工作跟我一起吃顿晚饭吗?”
嘉桐停下手上的笔,看着他,直觉他有什么事要跟自己说,便轻轻眨了眨眼睛:“当然,你是老板。”
“那我们可以走了吗?”
“……当然。”
他们从书店那略嫌狭窄的玻璃门后面走出来,来到铺满了枯黄的梧桐的大街上,天已经十分暗了,大多数店铺都打开了灯,董耘带着嘉桐走了两个路口,来到一家规模较小的家庭式餐馆。
“不舍得请我去高级餐厅?”嘉桐一边在靠窗的座位上坐下,一边挖苦道,“这么个小馆子就想打发我。”
董耘抬了抬眉毛:“求你了,我的胃再也受不了那些牛排和鱼翅了。”
嘉桐笑起来:“开玩笑的。”
一个老板娘模样的女士送来两本菜单,董耘认真地看了一会儿,要了一客虾仁炒饭和罗宋汤,然后抬起头看向嘉桐。
“我跟他一样,要虾仁炒饭好了。”她一向对生活品质没什么要求,就算是一碗白饭配冬瓜汤也能打发一顿晚饭。
老板娘点点头,转身要走,又被嘉桐叫住了:“有冰可乐吗?”
“没有,只有不冰的。”
“哦,那就来一瓶不冰的好了。”她微笑着说。
“嗯,”老板娘看了她一眼,“将就下吧,我们毕竟是‘小馆子’。”
说完,中年女士踩着有节奏的步伐走进幕帘后的厨房去了。
董耘和邵嘉桐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低声说:“她听到了……”
尽管如此,两份香喷喷的虾仁炒饭还是很快就送上了他们的餐桌,而罗宋汤……也不像是被人暗地里吐了口水的样子。
“真难得,”嘉桐喝了一口汤,又喝一口汽水,然后满足地闭了闭眼睛,“周末的晚上你没约任何美女出去,而是跟我一起吃晚饭?”
董耘不以为意地露出迷人的微笑:“法国大餐吃多了,偶尔也想要静下心来吃碗馄饨面。”
嘉桐撇了撇嘴:“说吧,什么事?”
董耘矜持了几秒钟,然后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我只是……只是最近忽然觉得……我对什么都不再有兴趣了。你明白那种感觉吗,就是……好像五彩缤纷的世界对你来说忽然没有吸引力了,它再也无法激起你的热情。”
“女人也不行吗?”嘉桐痴迷于罗宋汤和可乐交替的口味。
“女人……”他想了想,“也许可以激起我的生理热情,但无法激起心里的那种渴望。”
“那么你想怎么样?找个室外桃源,还是在人生最美好的阶段选择从悬崖上跳下去?”
“……”
“在我看来,你完全是无病呻吟。”邵嘉桐似乎并不打算对她的老板抱有任何一点点的同情心。
“好吧,也许有一点……”他承认。
“想想事实吧,你已经拥有了许多人都梦想拥有的东西。钱、阅历、年轻、聪明的头脑、好运气……也许大多数人只能得到其中的一两样,你拥有得比他们多,却还抱怨这个世界无法引起你的兴趣。我建议你去孔令书的店里买一本书,叫《不抱怨的世界》。说真的,有时候我很想带你去照X光片,看看你脑壳下面的是不是肠子。”
董耘看着她,像是快要生气的样子,但忽然,他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脑袋里面是肠子……哈!亏你想得出来……”
等笑够了,他才坐直身体,说:“也许,我是比别人拥有的要多,但……大部分不是靠我的努力得来的。”
“……”
“公司是从父母那里继承来的,现在之所以蒸蒸日上,是因为你和其他同事,而无牵无挂的生活……”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不管你信不信,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那么你想要什么?”嘉桐看着他,眼神既不是讥讽也不是嘲笑。
董耘皱眉的样子仍然十分英俊:“我想,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只是任由自己随心所欲地做每一件事,而……幸运的是,我没有因此尝到恶果,而是继续日复一日地随心所欲。所以你知道吗,我常常在想,这对我来说,到底是好运还是噩运?”
“这就是你为什么一直去看心理医生的原因吗?”嘉桐忽然问。
“嗯……一部分原因。”
董耘一直在看心理医生,作为他的助理,她帮他安排每一件事,甚至是西装外套什么时候送洗什么时候取回这样的琐事,但唯独心理医生这件事,他从不让她插手,而且似乎除了她之外,没有什么人知道他在看心理医生。
“如果你问我对你说的这件事是怎么看的,”邵嘉桐把虾仁咽下去,“我觉得是你太放任自己了。你很少想到该为别人做些什么,而大多数时候都是别人在为你做些什么。”
董耘皱起眉头,认真思考她的话。过了一会儿,才说:“很少想到为别人做些什么而总是别人在为我做些什么……这是否可以理解为——自私?”
嘉桐看着他,点了点头。
“邵嘉桐,”董耘忽然板起脸,“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数落自己的老板,骂他自私?!”
嘉桐伸手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一脸坦然:“我说的是事实。”
董耘瞪着她,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可是这副嘴脸维持不了多久,就换成了苦笑:“看来你真的不怕我。”
“我为什么要怕你?”嘉桐茫然。
“因为我是你老板!”他忍不住用手拍她的额头。
“就因为你付我钱吗?那么税务局和市政府是不是也该很怕我们?因为我们每个月也会付钱给他们。”
他又被她逗笑了:“你总是让人感到惊叹。”
“这是表扬还是批评?”她吸着玻璃瓶里的可乐瞪他。
“无关褒贬。”他也瞪回来。
“好吧,我就当你没有恶意。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刚才在讨论你的问题,说到哪里了?”
“……说到我很自私。”他咬牙切齿。
“哦,没错,你很自私,得到了很多,却不懂得感激。也许很多东西不是靠你的努力换来的,可是想一想,还有很多人即使努力也得不到,你却还在这里无病呻吟,不是很可恨吗?”
“……”
“老天也好,父母也好,别人赋予你的东西,任何东西,你都应该明白,你原本十有八九是得不到的,而现在你得到了,就应该珍惜,应该懂得感恩,而不是伤春悲秋地哀悼自己的那所谓的自尊心。”
“……”
“得到就是得到,不要等到失去了才去回想有关于得到的一切,那再也没有意义了。”
董耘一直看着她,思索她说的每一句话,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
“能把我的罗宋汤还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