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人文世界——区域传统文化(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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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绕家人原生性族群文化调查与研究(1)

——以麻江县河坝地区和都匀市绕河地区为中心

高勇

2010年12月7日,课题组成员高勇、李钢涛、杨再豪来到麻江县河坝村考察绕家“过冬”节。考察中,观看了绕家芦笙歌舞、斗牛、爬山、摔跤等丰富的民族特色活动,在龙凤鸣老人家了解绕家民俗文化,听老人讲述“呃嘣”大歌的创作。晚上,和贵州省乡土文化社杨海雄一起,在白兴大寨一户绕家人家中感受“打平伙”氛围,了解绕家饮食文化。2011年5月2日,课题组成员高勇和贵州省乡土文化社杨海雄在河坝村老染匠——杨应勤家中观摩枫脂染部分生产工艺,听他讲解枫脂染的传承和现状,走访部分枫脂染手工艺人和染坊,对绕家族群文化作更深入细致的调研。

基于调查的实际情况,并结合有关文献资料,笔者拟就麻江县河坝地区和都匀市绕河地区的绕家人族群文化进行研究。

概述

绕家人是一个独特的亚民族群体,主要聚居在贵州省都匀市绕河地区(民间称“上绕家”)和麻江县河坝地区(民间称“下绕家”),约15000人。由于长期处于半封闭状态,绕家人的族群文化带有明显的原生性特征。近年来,因绕家人枫香印染技艺(以下简称“枫脂染”)入选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和绕家“呃嘣”在2008年“多彩贵州”歌唱大赛总决赛中摘取了原生态组“金黔奖”桂冠,这一族群才逐渐为外界所知。

麻江县龙山乡河坝村位于清水江上游,面积24平方公里,距县城32公里,原为河坝乡,后撤乡并镇成为河坝中心村。河坝村下辖30个自然村寨,基本上是一姓一个村寨,如岩脚寨和平寨为龙姓、白岩寨为杨姓、团坡寨为曹姓,共846户,人口约3500人,其中,绕家人约占88%,其余为苗族、畲族、仫佬族、汉族等其他民族,是我省较为典型的多民族共生共居地之一。

本课题以麻江县河坝村绕家人为主要研究对象,原因有三,一是入选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目录的“枫脂染”工艺,以麻江县为申报地区;二是与都匀市洛邦镇绕家人不同,河坝村由于远离中心城市,独处一隅,与外界的交往较少,因此当地的绕家人较为完整地保留着传统的生活习俗和文化;三是在1993年开展的民族识别调查工作中,河坝村(当时为河坝乡)绕家人被认定为瑶族,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现在河坝村的绕家人不再承认当年的民族认定,坚称绕家人不是其他民族的分支,是一个独立的民族。因此,以河坝村为对象研究绕家人原生性族群文化更具代表性。

一、绕家,一个待定族群

绕家人是一个较为特殊的少数民族共同体,长期处于未识别民族状态,较少受到外界关注。绕家人自居一地,与周围的布依、苗、水、汉、东家人(现已被识别为畲族)等人口较多的民族和谐相处,但几百年来,绕家人一直保存着其独特的群体特征而没有被同化。他们有独特的语言,据1981年麻江县民族识别调查队《绕家语言调查报告》,绕语与木佬语相同的词汇只占2.28%,关系较远;与东家语相同的词汇只占11.14%,其中包括了3.42%的汉语借词,两种语言也不能相互通话;与麻江的白午苗语有较大相近,不同的词占40%左右,相同、相近、同源词占60%左右,但仍然相互不能通话。此外,绕家人的建筑、服饰、节日、婚丧礼仪、信仰等均有独特之处,与四周的民族有很大的差别。

关于该族群的名称目前相关的文献称呼并不一致,民族识别认定工作更是几经周折。《都匀市志》说:绕家自称“育”,史称“夭家”、“夭苗”、“绕家”等,是较早迁居这里的部族之一。陈永龄主编的《民族辞典》认为是水仡佬,是仡佬族的一个分支;吴永章在《苗族瑶族与长江文化》一书中则仍以“夭苗”指代这一族群。

1949年初期,绕家人曾被认为是彝族,后来发现在语言和文化习俗上与彝族差别太大而最终未被确认。1981年,贵州省及黔南州政府有关部门对绕家人进行了民族识别调查,初步认定绕家人是少数民族,具体族属未定。

1991年6月,贵州省少数民族考察团赴云南河口瑶族自治县考察了17天,认为绕家人与瑶族有很多相似之处。1993年2月16日,麻江绕家人被认定为瑶族并开了庆祝大会,但都匀的绕家人则坚持他们和瑶族有巨大差别,未予认定。

1997年,都匀绕家人代表参加贵州省少数民族考察团再赴云南河口进行考察,并于1997年6月18日提供考察报告认为绕家人与瑶族在族源及族称、服饰、婚姻、丧葬、宗教信仰及图腾、节日、住房结构及形式、语言文字禁忌和其他方面存在明显的差别。

2010年12月,笔者在麻江县龙山乡河坝村调查中,大多数绕家人认为自己与瑶族的差别比与彝族的差别更大,自成一族。绕家人的族属问题至今仍未得到彻底解决。

二、绕家人的生活习俗

绕家人聚族而居,一寨一姓,一般不杂居异姓和其他民族。住房为吊脚楼,多为土木结构,以瓦盖顶,以黄土夯筑墙体,开间有三、四、五、六等几种形式。但一般的楼房都是五间。楼上正中一大通间,双开大门,门两边嵌着雕花窗子,宽敞明亮,称为“堂屋”。堂屋左右各有前后两个套间,设单门单窗,叫做“厢房”。堂屋和厢房前边有一通廊,设有约1米高的一长溜栏杆。中间的堂屋平时做客厅,逢年过节祭祀祖先;两边的厢房,是一家的卧室;前边的通廊,平时妇女们就在这里挑花刺绣。楼下为畜圈、厨房。

绕家人饮食以大米为主粮,喜食糯食,并以糯食作为节庆、互访、待客、祭祖的礼仪性食品。副食尤喜食鱼,鱼是节庆祭祖和待客的必不可少的菜肴,还腌制干鱼常年备用。绕家人普遍喜好饮酒,均是自酿的烧酒和甜酒。绕家人殷情好客,凡有客人来,他们都会尽情接待。

绕家有贺客的风俗,一般有客时,一些亲朋好友就会自带酒菜前来陪客(男来男陪、女来女伴)热闹一番。客人吃饱后,主人又要向客人敬酒,最后还要一起共喝“合心酒”。敬酒要唱酒歌,这是妇女们的拿手好戏。整个堂屋洋溢着热烈、豪放、欢快的氛围。平时绕家男女老幼都喜爱“打平伙”聚餐,大家自备酒肉,妇女还须加豆腐,集中在一起用餐。笔者在河坝村调研时,就亲历了“打平伙”。大家围坐在火锅周围,品尝绕家人自酿的清澈甘冽的白酒,倾听曲调平缓,但颇具韵味的绕家酒歌,其乐融融。

绕家服饰,新中国成立前,男着青土布长衫和对襟短衣,现男装基本汉化。妇女仍穿青、蓝大襟右衽衣,以带为扣,裤脚、袖口绣三道花锦,盛装时要穿上6件衣服,里3件为一层,外3件为一层,二层为一套。穿全套时还另外加一件以蛋清浆过的花衣,每层衣服里长外短,使之现出花锦,然后系绣花围腰。下装穿裤,脚蹬绣花船形高翘鼻鞋。妇女蓄碗顶长发,于后脑挽高髻搭蜡染花帕,少女佩枫叶耳珠,一般妇女佩耳形耳珠。

绕家有语言无文字。绕家人普遍使用绕家语,在与其他民族交际时使用汉语。

绕家人的口头文学很丰富,分为传说故事与诗歌两大类。民间故事有《过绕年的传说》、《新米节的传说》、《绕家祭树的来由》、《石断地裂山崩》、《龙下海辟河改道》、《杨金谷力大无比》、《乔武率抗清兵事迹》等。诗歌为配曲而唱,一般为六言,句数不定,要求押韵并为平声。诗歌有“送亲歌”、“酒歌”、“苦歌”、“情歌”、“杂歌”等,此外,还有“开路词”、“离婚对口词”、“祭祖词”等大量的词。

绕家舞蹈以集体舞为主,最有名的是板凳舞,表演时手拿两张轻便小板凳,按节拍互相撞击,在板凳撞击的同时,脚也往地上冲,发出整齐欢快的响声,形成一种美妙的旋律,撞击三下吆喝一次。此外,还有芦笙舞、酒席舞等。乐器主要有芦笙和唢呐。从上可见,绕家的舞蹈和乐器明显受到苗族的影响。

三、绕家枫脂染

2008年,绕家枫脂染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绕家人独特的染织工艺开始走出大山,受到世人关注。

(一)枫脂染的由来

关于枫脂染的来历,河坝村82岁的杨应勤老人讲,在很久很久以前,绕家的祖先都穿着白色的衣服,很容易引人注意。当时绕家人少势弱,常受外族人的驱赶欺负。有一次,绕家的祖先被逐到一个很荒凉的地方,大家都没有东西吃,不得不煮树叶当饭吃。一天,一个妇女在煮树叶的时候,不小心头巾掉进了锅里,一会儿捞上来时染成了深蓝色,而且怎么洗也洗不掉。后来,大家觉得这种颜色特别好看,如果衣服都染成这样,还不容易被外族发现,所以绕族同胞们都学着用这种叶子来染衣服。再后来,妇女们为了好看,又用枫油在布上点花,再拿去染,这样衣服就更加漂亮了。从此,就开始了绕家妇女和姑娘们采用叶子汁染布料的历史。

(二)枫脂染工艺过程

绕家枫脂染的工艺制作流程相当复杂。每年六、七月份,在枫树的主干皮层用刀斧划出若干道条痕,待流出枫脂后即取回待用。妇女在自织白土布或从市场上买的蓝布上用笔绘出精美的图案,图案主要以花、草、虫、雀、鱼等为主,间以几何纹、雷纹、云纹、锯齿纹等等。然后,将枫脂和牛油大约按5∶1的比例混合(代替蜡),装在一只小土碗里,置于盆装的热草木灰上,灰中有少许红炭火,以保恒温。待两种油缓慢融合后,就用竹制小蜡刀(自制)蘸油复涂于画好的图案纹络。待蜡干后,送到当地染匠作坊浸染,然后取回拿到河边漂洗、去蜡、阴干,便可出现青底白花、蓝底白花或青底蓝花等色彩对比鲜明的花纹图案。图案形状迥异,布局饱满而不杂,由于采用变形、夸张手法,图案生动、变化多。

(三)枫脂染工艺品的特点及用途

枫脂染工艺世代传承,历史悠久,手艺独特。与其他民族的蜡染有所不同,枫脂染由于采用牛油和枫香油的混合物代替蜡,在浸染的过程中,没有蜡的破裂,所以在蜡染成品上没有冰纹的产生。因此,所制作成染布图案清晰,纹路特别鲜明、朴素,具有独特的民族风格和极高的艺术价值。特别是世代相传所传承下来的图案,有着很高的审美、研究和收藏价值。据说,有很多来自省内外的蜡染厂家、学者及外国友人纷纷慕名前来考察,都对河坝村形状各异的蜡染图案和精美的枫脂染制品赞不绝口。1991年,国家博物馆曾来到河坝村,收藏了该村的枫脂染工艺品四十多件。

虽然枫脂染有着极高的艺术价值,但是也面临着失传的尴尬局面。调研中笔者总结了以下几方面原因:

一是外来文化的冲击。方便的交通和网络冲击着河坝的本土文化,年青人越来越汉化,穿着的服饰已不再是土布衫而改成流行时装,即使在隆重节日里,也只能看见年纪大的妇女着本族服饰了。枫脂染工艺复杂繁琐,村民的被面、桌布等生活用品也已逐渐被现代的商品所代替,枫脂染工艺制品的空间已经越来越小。

二是枫油的日益缺乏。“用于枫脂染的枫油出自附近的枫树,但近年来,因为经济发展需要,枫树被当成杂木砍掉,取而代之的是种植板栗等经济作物,村民渐渐少了可采用的枫油。”调研时,贵州省乡土文化社的杨海雄如实介绍。

三是从业人口越来越少。随着枫脂染制品需求量的减少,如今在河坝村,只有少数四五十岁的中老年妇女人能从事织布、绘图、点蜡花等技艺。而还能从事枫染的已是凤毛麟角。

杨应勤老人的二儿子杨勋勇介绍:“从种棉花、纺纱、织布、磨布、绘图、上枫油、染布、刮去枫油,整个枫染过程需要1年,我负责的是染布这个环节,手艺是从我父亲那里学来的。”寨子里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成为染匠,必须是由上一辈的染匠亲自指定。杨勋勇的手艺就是从父亲那里承袭的,当问他什么时候传给他的儿子,他却一脸无奈,说没这个必要了。后来他告诉我,因为没多少收入,所以村里已经没多少人从事枫染了。这一传统手工技艺正面临湮没失传的窘境。

四、绕家“呃嘣”

“呃嘣”是绕家特有的艺术形式,其唱腔独特、深沉、雄浑、苍劲,旋律古朴优美,富于动感,并以多声部和音特点受到了省内外音乐界学者的关注。绕家世代以“呃嘣”大歌替代书本传承自己的民族文化,是传承本民族历史文化的重要载体之一。它作为一种文化在培育民族审美意识、民族精神,促进民族身心健康和社会和谐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在2008年贵州省“多彩贵州”歌唱大赛一举夺得原生态演唱“金黔奖”,成为贵州少数民族音乐一朵瑰丽的奇葩。

省内民俗专家从现存的活体承传分析,认为“呃嘣”的曲调应源于古代协力的劳动唱和及舞蹈的踏歌,是古代民族音乐的留存,具有民俗、民族研究价值,更具有民族音乐研究价值。“呃嘣”具有悠长、舒缓的律动特点,因此,其节奏速度较为自由,为了造成旋律的连续性和不间断性,运用延长音、切分音等节奏节拍的巧妙铺排,体现了呃嘣丰富的节奏感;曲式结构一般由相对应的上下乐句或多段体的句子组成,和许多其他的民间音乐一样,“呃嘣”音乐也采用连接性的句间衬词作为语气、情感的辅助手段,因而形成独特的风格。“呃嘣”分为两类,一类是酒歌,另一类是情歌。酒歌分为:结婚嫁女歌、起房造屋歌、喜欢娃娃歌、桌凳歌、碗筷歌、酒坛歌,情歌分为:养蚕歌、卖线歌、野葱歌、蕨菜歌、相思歌等。这些传统的唱词和即兴演唱的歌词,蕴涵着绕家人独特的审美情趣,贯穿着传统的伦理道德观念,凝聚着绕家文化的精髓,其深层的文化内涵与艺术表现形式紧密结合,形成了绕家独特的音乐文化特征。

“呃嘣”通常在绕家人婚、嫁、造屋喜庆时演唱,一般由老年男性领唱。音乐音调与语言声调相谐顺和,歌词朴实,注重口语化,句型结构特殊,多为六字句,但其音节不同于汉语习惯的四、三结构或二、二、三结构,而是二、二、二结构,唱法上很讲究韵律,演唱中把句尾的字定为调,例如:妈依调(即尾音为i)、妈爸调(尾音为a)、妈松调(即尾音为ong)、妈血调(尾音为ie)、妈秧调(尾音为ang)与音乐中的调概念不同,如演唱妈依调中“每天每夜骂你,恐怕嫁不出去,可怜我的妈依”,把尾音落在“妈依”上,归韵为“i”皆为妈依调,其他调以此类推。

通常“呃嘣”在酒席及办酒主家中堂唱,人数一般在每队八人以上,多多益善,有时多达五六十人,其声音宏亮,场面壮观。绕家人办酒(结婚、嫁女、造屋等)一般时间都在“过冬”节后第二天卯日,延续三天两夜不散席,所以“呃嘣”也是唱三天两夜。“呃嘣”的歌词一般为六言绝句,与其他民族歌谣完全不同,在唱的时候,每句重复唱两遍,第一遍由歌手唱前面四个字,附歌手补充完整齐唱后面两个字,第二遍重复齐唱,韵调略有变更。每起音唱第一首歌时,第一句为“全部我们来唱”,即相邀预备的意思,然后才唱主题歌词。每一首歌所需时间一般在半小时左右,男女老幼皆适合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