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我已经主动帮父亲干活。
父亲种了西瓜,我和妹妹时常到田里与父亲一起掐秧,除草,一条秧只留一个西瓜,转眼小西瓜就在眼底下变成大西瓜了,麦熟后不久,西瓜就能上市。
村里种的西瓜不少,偶尔有零星的双排车到村里收西瓜,七八分钱一斤,为了卖个好价钱,父亲决定到城里去卖。
听说要进城,我反复央求父亲,最终父亲同意。
早晨,不到四点,父亲就早早地起来,套上牛车,提前用绳子拴好铁皮的挡斗,防止西瓜掉到地上来,再放上木杆秤。
等我起床了,一起到西瓜地里,与父亲一个一个挑。
我是打下手的,父亲每到一个西瓜跟前,先看个大小,小个不动,大的,先翻身,看朝黄土被太阳的一面黄黄的了,再看西瓜的瓜纹,色深靓丽的先拍拍,“嘭嘭”两声,然后,抱起西瓜,仔细地用指甲把西瓜藤掐断,并告诉我,不要摸皮,带着露珠,还有表面那层白白微霜最好看,然后,如同传送自己的孩子一样递给我,我来回往牛车上放。
放好满满一车西瓜,太阳还在沉睡。
“走,城城,你坐右边,别挤着”
父亲解下牛缰绳,坐在牛车的左前边,靠了铁皮挡,两腿耷拉着,点上颗烟,吸口,拿起横在牛车的鞭子,然后一声“wo!~”黄牛听懂了主人的意思,抬蹄行进。
地点是焦家庄农贸市场,三十多里路,不用一个小时,到了,天已亮。是一个覆顶市场,铁柱作梁,钢架结构,顶棚绿色玻璃钢。
远远的就听见人声鼎沸,劳动人民永远是勤劳的,里面已经停了好多用牛车、三轮车,里面都是青一色的西瓜。
父亲把牛车停了一个空处,然后,站在那里,等待商贩或者买家。
同村秀吉的儿子也去了,在一边朝父亲和我打招呼。
父亲卖西瓜没什么窍门,买卖要赶早,两个多小时后,好多运西瓜来的群众就卖掉了,市场变得不再那么挤闹。
卖西瓜的有商贩,收来西瓜,然后卖掉,这样的人善于与人打招呼。
一旦生人来了,看样子就知道是不是买家。这些人就会迎上去,把人拦住,然后,问声“是不是来买西瓜”,拉到自己的车前。
而农村来的,大多朴实、老实,不来这一套,只有实实在在的东西。
我就在牛车旁边站着,父亲有时看看我,问声“累么”?
“不累”我说,那股兴奋劲还在呢。
这时,一个穿西服的走到父亲车前,先看了看父亲,也许感觉厚道老实,开口问:“大叔,这西瓜是你的么,然后,抱起一个,放到耳边敲了敲”?
“哦,是我的”父亲说。
“怎么卖”?
“一毛二一斤”
“贵了,你再便宜便宜”
“我这西瓜甜,你尝尝”
说着,父亲拿起一个,一刀割开,分成八瓣,送一块给那人,然后割一块递给我,
“城城,饭还没吃,你先吃块西瓜”。
那人也不客气,拿起西瓜,一口咬掉一半。
“嗯,还不错,你再降一分钱,我全要,拉到我们工地上”。
“不降了”父亲很执拗。
“那你自己留着吃吧”说完,西服男就要走。
“好,给你了”!父亲十分干脆。
“那跟我走吧”
父亲说着就要跟那人走,我准备上牛车。
这时,秀吉的儿子过来,耳语对父亲说,“四爷爷,你别去,刚才我们村的大城让一个说是厂子里的人骗了,说好一毛多,去了才给了九分”。
父亲犹豫了。
“你还去不去”那个西服男有些不高兴。
“不去了,去了你们压价我没办法”父亲老实地说。
“不放心?放心吧,我说了算,这点钱不算什么,走吧”。
“哦”父亲显然还在犹豫。
“走吧,反正市场上这么多,不买你的我也肯定能低价买着,再说,也是我的任务,你帮我完成任务”。
听到帮忙,父亲就没再考虑。
拉起牛车,跟西服男到了一家建筑工地上。
先过秤,一共是300多斤,卸下西瓜,西服男找人搬走,说了声,
“你等着”。
然后,长时间不见人。
“爷,那个人是不是跑了”我说。
“我去找找”父亲有些担心,父亲转了半个小时,把钱支出来了。
一毛钱一斤结了帐。
父亲找到年轻人的时候,年轻人坐在一个办公室里,翘着二郎腿喝茶,一幅耀武扬威的样子,父亲苦苦要年轻人结帐,反复说,“你看看,我这从农村来,还带着孩子”。
最后,年轻人放下茶杯,“看你也不容易,照一毛钱一斤,三百斤,也不扣你的,原来说好的价,你就当我送我几盒烟抽了,这是三十来块钱,拿去吧”。
“好,好”父亲答应。
经济发展的同时,欠帐人是大爷,欠农村人的钱更是大爷,甚至要刁难一番,这样的坏风气,也开始在社会上出现。
在村里卖最多九分钱,虽然受了西装男的为难,但价格还说得过去,而且比同村的那个人还高了一分,结了帐,父亲并没有很失落。
回来见到我,很开心,可能怕西装男再出来责难,急匆匆地招呼我赶着牛车走出工地。
出了工地,父亲放慢了步伐,把牛赶到市场边上,找棵树拴上牛,自己走开。“城城,饿了吧,走,我这就给你去买肉火烧”。
过会儿,父亲拿着五个火烧,递给我两个,把另外三个放在牛车里边。
“给奶奶和妹妹都买个,给她们吃”父亲说完,把铁挡板拆下,放到车的后头,牛车宽敞了。
“城城,你坐车里面,先吃火烧,觉着累了,就躺下睡会儿觉”。
父亲仍然坐在牛车的左前方,耷拉下腿,交叉到一起,拿起一个火烧,边赶牛边吃。
秋后,玉米茬被村民们刨出,在地里堆成方堆,准备运回家做柴烧。村里大喇叭吆喝大家到地里分地,四个队,四个组。
那年,村里对土地除了每人一亩半的口粮田外,其余全作价承包。
1994年,全国土地改革,少数地方搞过土地承包,这其实是所谓的第二次土地承包(延包)的开始。1998年,全国范围内广泛进行了第二轮土地延包,这一次国家意图非常明确,强调稳定土地产权制度的重要性,突出“30年不变”,给农民更多的自主权和经营权。这也为2004年稳定和完善第二轮土地延包,土地真正一包三十年不变打下了基础。
但好经不念或把经念歪是常有的事,1998年,个别地区,有的村把土地分得一点不剩,农村继而出现大队办公室、山包、地头、河崖全部均分到户的现象,断了集体的财源,直接或间接导致村级组织建设上出现过一定问题;也有的村象征性地分了地,机动地大面积超标,村集体有大量的收入,而村民要多种地,必须拿钱买地。这是后话。2004年进行了第二轮土地延包的完善。
最终跟在大队伍后面,剩下了一块边角地给了父亲,作为照顾。父亲自那年开始种植边角地,所谓的边角地就是靠路边,或一片成规模粮口的角,或靠树林的低产田。
福生家爸爸是不吃“国家粮”的,但“国家粮”在群众的眼里已经淡化,群众靠辛勤努力,在土地上耕种,收获的已经远大于“国家粮”政策规定拨付的粮食、油品,福生的爸爸也跟着拿钱包了几亩地。
“国家粮”政策始于1955年,我们县较长一段时间的供给标准是,轻体力三级每个月供16公斤粮食……。食油定量每人每月0.25公斤。20世纪九十年代后,在农村“国家粮”人员与普通群众的生活差距越来越小,已经没了优势。到1997年,我们中考那年,成品粮变由市场调节,粮油供应工作自行终止。
也是从1994年开始,群众对土地的观念开始发生转变,大集体时期随处可见的低洼地、存水地,随着水的干涸,以及以前的撂荒地,都被群众耕种,几年后,收归集体所有。关于村的林子、山包确权,在村民口中已开始议论。怕种地多思想随之悄悄转变,群众种地积极性提高,这就催生了部分村庄竞价承包的热潮,这当然也与市场经济的润物无声是一致的。
村里分地优地优价,优价先选,没有钱,只能每次都等到大家选完,才有资格开口说话。那时,父亲已经放弃了所谓的人格尊严,唯一信念就是手中一定要有地,坚强地让这个家活着。或者以极少的钱要一块地,或者“空手套白狼”央求给一块地,村里土地每年一承包,要一块地的艰辛远超出了我的想象,这也是我以后才知道的,会在1998年的第二次土地延包时向大家如实描述。
从那以后,父亲都是劳作在靠路的树荫下,别人不愿种的边角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