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外省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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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家 庭

记得那个自己孤身一人在辽宁过的元宵节。

除了第一次和翌她们一起,我再也没有在食堂吃过饭。那天我犹疑了一下,踏进食堂的大门,白色皮子和苏格兰红格子拼接而成的马丁靴上沾着泥泞的雪水。红色的棉外套,里面依然是一款韩风的长毛呢裙子。我的春秋冬所有衣服几乎都是那种长裙子款。妈妈喜欢。

那时与凌晓晨和魏小来还不是很熟。那时凌晓晨还是北辰,魏小来还是魏来。

同学们大多回家过节了。但食堂里给未回家的同学供应元宵,用扦子串起来卖,一串三个。我买了一串,一个人坐下来,金属的椅子硬而凉。记得元宵有些烫嘴,但没有吃出什么味道。

这里不是哈利波特的霍格沃茨,不会在节日的时候有相应的装饰,不会有那么丰富的食物,不会让你即使不回家过节也能感到节日的暖融融。这里有的都和平常一样,寒冷的天气,不断的北风,冰凉的桌椅,除了一份元宵。这里有的也和平常有所不同——人变得稀少,留下来过节的学生不多,剩下了一个空空荡荡的食堂。

古语说,“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时候又怎能不念家呢?然而想是想了,却未曾深入,不否认是因为自己也不愿深入,便就淡淡掠过了。一个人的日子还长。这大概是我回去后的第一次想家。

经常会想念从前的生活,想念那些与朋友在一起的片段,却很少想家。偶尔想起也只是怀念能够在半夜吃零食看电影的日子。

记得住宿的第二天,洗漱的时候,同舍的一个女生一边拍着化妆水一边对我说,哎,你还真行呢。我回过头去,问,怎么?她说,你不想家么,我刚来的时候哭了好几天呢。我想了想她的问题,没有答话。家,我这才意识到几天以来我竟然把这个概念抛在了脑后。难道我就真的不想家吗?

这个问题一直留到将近高考我才找到答案,那时得知父母会来陪同我高考,就每隔两天便发短信催促。因为我看到了希望。也许我的潜意识是明智的,知道自己一个人学习生活的时日将会是一场漫漫长征,多思无义。

当然也可能因为另一个原因——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到北京打工,我作为“留守儿童”从寄宿制幼儿园转移到奶奶家、姥姥家,一直到五年级才终于得以到北京上学,期间我不与父母在一起的时日太多了,这并不是第一次。可能也正因为如此,也因为我热爱的摇滚精神,我较同龄的孩子更为独立一些。小学五、六年级开始在北京上学,参加一些外出活动的机会很多,经常跑到很远的地方去。那时候别的小朋友都是有爸爸妈妈接送的,而我每次都是自己查好了公交线路,一路倒换车辆,遇到车站离目的地较远的情况便自己打听了,11路到达。

每个人的性格都是由人生境遇决定的。其实我怎么不曾哭闹?记得在寄宿制幼儿园时哭得昏天黑地,双手紧紧抓住床头的铁杠不放;记得在爸爸看过我后离开时,我的一路追赶和哭泣;记得我在抱住我不让我追去的舅舅的胳膊上咬下牙印;记得我打到妈妈单位的长途电话,向领导申请让妈妈多陪陪我……后来大了一些,知道这些事情是我挽回不了也改变不了的,于是踏踏实实过自己的小日子,逢寒暑假能见到爸爸妈妈,有时他们回老家看我,有时我可以去北京。分别时虽然还会哭的,但是是躲在一边自己偷偷地哭,当然更不会要求他们留下。自从妈妈说过,你这样哭妈妈也会伤心的,我便再也没有因为分别而当着父母的面哭泣了。我一直记得那之前的一次,我坐在缓缓启动的火车上泣不成声,月台上爸爸那张痛苦的脸。

后来我习惯了独立,后来我读了很多的书,后来我爱上了一个人的生活。

其实对那时的我、现在的我而言,一个人也许是最好的方式,纵使有时会感到寂寞。只不过时间长了、坚持不动了的时候亦需要某种坚实的依靠和温暖,所以也会想家。

家,通常是当所有喧嚣过去之后,剩余的最后一道堡垒。这种依赖一直存在,却隐藏在最后,这种爱是搁置了的。长期以来对家的爱随着年龄的增长被逐渐封闭、拖延。我的心智超越了年龄的增长,所以脱离了孩童对家的难舍难分。

然而,家是最后的救赎。

讽刺的是,那段时间里一直没有想家的念头,有关家庭的想法却是出现在晚上与魏小来的对话里。谈起家庭的原因很繁琐,因为魏小来与家里的争执,因为我想要自杀的想法,因为我们与生俱来的背负着的来源于家庭的东西。

“他们都很优秀”,魏小来说“大姐留学到了日本,二姐在北京一家外企干得有模有样,三哥前年考上了南开……就剩我一个了,显然我妈不想丢面子,可偏偏我又不争气,没有那么好的成绩。”

“其实他们对我的期望很高,我知道。”

“我真是受不了茄子,他的课我没法听不说,他制造的这种班级气氛让我根本没法好好学习,就只能这么混日子。我很想转班,可是我跟我妈说这些的时候——”

“——可是你跟你妈说这些的时候,她会说,那为什么别人都做得到你就做不到?”我插嘴。

魏小来本来茫然注视着前方的眼睛转了过来看着我,我看见那双原本雾蒙蒙的双眼突然清晰了起来,就像掀开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我妈妈也说过这样的话”,我继续说道。那时我想起桑说的话,于是告诉魏小来,“人们不在那个位置上的时候是不能理解对方的,从理论上来讲,家长说得没错,可毕竟我们是个体。”

魏来点点头。我已经尽力了。他说。

魏来的历史成绩在学校是数一数二的,语文也很不错,但数学的那根筋一直搭不上,于是就放弃了,所以成绩在班里排得中游偏下,因为班级是这个省重点校的唯一一个文科实验班,所以成绩其实还是很不错的,每次考试的年级大排名,能在我们这个班级中间插足的外班学生并不多,只能靠后排,基本上是在我们班排多少名,就在年级里排多少名。怎奈分数线是一个大坎儿,这“不错的成绩”在省内高考只能上个二本的大学,加上家里的堂兄堂姐一个比一个优秀,魏来的家长并不能满意他的成绩。而班主任茄子的教育方式和班里并不融洽的环境使魏来这个转校生并不能适应——即使他比我早转来了半年。所以魏来也在怀念着以前的学习生活,处于这个环境的他并不能彻底踏实下来学习。

对于魏来的心情我十分理解,但我与他的不同之处在于,把我放在一个环境之中,我认识到了我是无法改变这个环境的,我就只有硬着头皮死磕,而他却希望改变自己的环境。对于魏来的状态我是担心的,可我知道这是他的性格,就像我面对环境的态度,我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他的心境,所以我除了这些担心也为他做不了任何事情。何况我自身的状态也实在堪忧,又哪有太多的精力去关心他人呢?

“你知道么,魏小来,我有时候真的很想自杀”,不知道怎么谈到了这个话题,我注视着窗外的一团黑色说着,如同自言自语,“真是受不了了,在这个环境和压抑得扭曲的心态下,我随时都会把一些事物和死亡联系在一起。比如滴水的龙头,比如风。有时候我晚上学习得倦了,就给自己点一株蜡烛,放在窗台上,透过那几层玻璃看到蜡烛颤巍巍的几层重叠的映像,那么柔弱而微茫,柔软的形态,像腐烂了的伤。那时想到的死亡都是平静的,自己倒不觉那是多么痛苦、崩裂的事情,倒是很好的一种方式。但我会想到母亲,这对于她而言却将是天塌地陷般的毁灭,想到她我便会想到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所以,我不能选择死亡。却不是因为自己。”

魏来想了想,很平淡地说,没错,这是没办法的,我们只是中间的一环,别人连着我们,我们也连着别人。

人类这种本来自私的动物,却用这种方式将孤单的个体相互联系,带来幸福,也带来痛苦。若孑然一身,死生便也容易很多。

很长时间,我们没再开口,只是盯着窗外的月亮,手里又一根烟燃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