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朵告诉我,在南山的自然之壤上,她只是在自由和知足地活着,就像她经常站在山中草原的中心和羊群一起面对着无限下沉的火球,心中惦念着家中温暖的炉火和毡毛。也许我们这个星球的生命在宇宙中也只是片这样的草原,它让生命的特征如同生命的延续一样在此广袤地生长,并不受制于有意识的存在掌控的物质力量。它也可能什么也不是,仅仅是能量的场域。甚至是万事万物,连同我们不愿触碰的悲伤一起,都会消失于一夜之间。
比如一场暴风骤雨所带来的无疾而终。
遇见丽朵缘于羊。羊还处在幼年,纯白的绒毛仿佛一尘不染。
颈前挂着一个红色的围绳,低头嗅闻着身旁的青草。更多时候,它孤单地站立在草地上,向四周凝望,宛若人类迷惘的心灵。头上的犄角还略显稚嫩,有着淡淡的红色晕痕。我就在散步的途中停顿下来,坐在附近的荒草地中长久地观望着这个白色的孩子。然后丽朵赶着羊群呼唤着它的名字。那是一种奇妙的声音,仿佛云在飘动的时候光影辐射地面的天籁般的回响。丽朵穿着红色的小皮靴,天蓝色的衬衣上套着一个小小的牛皮夹克。她的眼睛很大,上下还伴随着动人的乌黑的睫毛。脸颊上有着健康淡红的色彩,像是一个拨开皮层的蜜桃。她并不畏生,好像跟南山的所有人都已熟识。在静静的光线中,她一直在向我微笑。
她是哈萨克族的女孩子。在我们长达半天的谈天中,她把很多美好的记忆与风景都毫无保留地对我倾诉。这种坦诚纯粹又皎洁,以至于让我忘却了遥远的城市中穿梭往来的面具后面寂寞的魂灵。
自从出生以来,她就没有离开过南山,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南山边境祖母居住的村庄。祖母是汉族,年轻的时候和哈萨克族的祖父相爱,不顾家中激烈的反对,远嫁南山。但是丽朵还是留恋这里的风景,无论是童年时到达山的顶峰看见过的条神秘冰亮的溪流,还是如今赶着羊群回家碰见的繁星的夜空。她说,无论我走到那里,都想看见这些。
这些存在的瞬间。在这个向心中的运动中,无数的印象被内在的器皿所收容。当生命真正地平静和安定下来,眼前盛开的也只是一些瞬间,和细节样被沉默地记住。也正因如此,我们才能缓慢下来,深入到一片花瓣的尖端。焦躁的人们永远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一座古日的庭院也足以计人为之停留整个下午。众多的瞬间降临着,簇动着,一并组成了日常生活之外的光亮,这个光亮使得生命可以洞开,并且暗示着存在的意义。
小空的到来也好像是个瞬间。尽管从他打电话告诉我他要上山看我到驱车穿越长途抵达已经过了无数个景象。他穿着轻便的牛仔裤和白色的长袖衬衫,提着个红色的运动提包,说,我想陪你安静的待一段时间。我把客厅里的沙发拼在起,向吴叔借来床铺垫在上面,就成了一张温暖的大床。因为职业作息的关系,小空总是睡到中午才起床。清晨我轻声地路过客厅去洗浴间的时候,会看到他横七竖八地躺在床上,英俊的脸上有像小孩子一样庸懒倦怠的表情。小的时候我们起跟父母去吐鲁番郊游,他像只游窜不停的小猫,不断在运动中好奇地探索着未知地。傍晚他衣服还在身上就倒在床上睡去。有时漫长的下午我沉默地坐在客厅的角落听小空讲述他在欧洲模特工作的事情。在米兰,他跟三十多个不同国家的模特住在一起。他们一起去威尼斯拍摄时尚照片,在水间的小船上。拍摄结束,他们自己划着船只,唱着歌留恋地不肯离开。小空见过丽朵,在我们一起外出散步的路途中间,她依旧赶着羊群回家,我们还约定去她的家中做客。
通往丽朵家的路途起始于军队营地附近的一条朦胧雾气的小道。拜访丽朵的早晨,同行的人员除了小空和我,还有五个飞行员战士。他们都很年轻,但都跟丽朵成为了老友。此次我们起受邀上山,行走在曲折盘旋的树林小路中。天空好像被隔有一层透明的薄膜,光的颗粒被说不清的力量反复地在其上颠簸,仿佛无数条银色的叶片生长在浮空中。越上深处,山中河流和溪水的声音就跟随着逐渐升高的温度一起,奔涌起伏在鲜有人语的空旷的林木里。战士们手中提着装载着食物和器具的小箱,在不断的前行中谈笑风声。他们穿着整齐一致的篮白相间的军队服装,和有点旧旧的军用球鞋。其中一个战士自称为谷子。因为他喜欢看南方的家乡田野中每到收获季节的时候土地上灿烂的金色,那瞬间,他感到生命的庞大和磅礴,宛若永无止尽的时光。他说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来遥远的边疆人伍参军,命运是件难以言喻的妙事。但是他驻守在南山,他就喜爱这片士地,这让他想起了曾经田野中静静拂过整片麦田的风的气息。还有一个战上留着干净的寸头,喜欢走一段时间就跳跃几下,显示出充足饱满的活力。原先他被分配到军队的医务所,后来待在空无人的取药间几乎要感到窒息,便自己唱喜欢的歌曲。有一次,他正在唱歌,被一个分管文艺的领导听见了,领导感觉很好,让他在军队的文艺演出中歌唱表演,赢得了掌声雷鸣。不久,他就被调派到文工团。这个不可思议的事件让他至今都回味无穷。不说话的时候,战士们就唱一样的军旅歌曲,歌声在细碎的光荫之间清澈的荡漾。路途中,我沉默地听他们讲话,眼前只有不断向后退去的树木和草地。有时我感觉到轻微的风潮经过鼻间,飘向森林不能透视的最里面。
大约步行个时辰,就抵达了目的地。地处深山,人迹罕见。
居于两座嫩绿的山坡之间,并有一条来自山顶冰雪融化的浅浅的溪流。山坡以上均为树,大部分是松柏。松软的松针与其他灌木的落叶沿着山坡一直铺设至山间的空地。每走一步,都会感到微微的陷落。视线所能望及的寥落的道路,像一段没有开始和结束的曲线,断裂地陈横在山石的坐标之间。天空并不能一马平川地被目光收揽,很多地方只是树影重重。太阳的光线透过密生的松树中,被林木吸收以后,碎散地投射在宽阔的空隙里。水流像是伏贴在光的上方,在奔腾而下的时候好似发亮的羽毛。一些色彩斑斓的蝴蝶在地面盛开的花丛中敏捷地起飞和停留。这里切生机勃勃的力量,如同促使生命诞生和消亡的永远吞噬和反刍着的庞然大物。
丽朵的家是个乳白色的蒙古包,它在单群中央安静地点缀着空寂的山谷。周围有着木头栅栏,里面是些许白色的羔羊。在不远的地方还可以看见一些牛犊,它们低头吃草,偶尔抬头用黑深的瞳孔打量着眼前陌生的人类。蒙古包的门口挂着一个彩色的吊缀饰品,像是一个闪亮的图腾。丽朵拿着一个紫色花纹的提壶,微笑地站在那里迎接我们的到来。小空和战士们帮忙把带来的东西抬进去,丽朵带我去取新鲜的羊奶。她说家里有了来客,通常都会用奶荼来招待客人。在奶水中加入新疆特有的砖茶烧砌,得到的是让人流连忘返的饮品。这是丽朵的第二个家,夏季全家都会在山中居住,冬季再退回山脚下哈萨克旗聚居的村庄。
像是在欢度节日,丽朵和她的父母穿上了哈萨克族传统的服饰。在礼仪方面,好像比汉族人还要讲究。丽朵穿着红色的丝绸长裙,在绿草和蓝天之中,就是一位公主。她的母亲和父亲虽然汉语并不流畅,但是却还是给人以落落大万的温暖感觉。我们走进蒙古包,大家脱掉鞋靴盘腿而坐。里面的空间并不开阔,但格外热闹。
包壁上悬挂着一些民族花色的布画,地面是一个巨大的毡毯。我们均匀围坐在摆设着水果和小吃的周边,听丽朵的父亲弹奏冬不拉演唱民歌。战士们也在兴奋的情绪中应和起来。最后大家都被这样的情绪所感动,无论是否熟悉乐曲,全以各自的方式创造出自己的声乐。之后丽朵端来烧好的奶茶,她的父亲将一只烤全羊放在人群的中央,强烈的孜然气味萦绕着整个空间。小空对我说,他喜欢这样原始和自然的方式。是这样,连对愉悦的感知都变得原始的自然起来。在这里,让身心处在愉悦中甚至不需要一个牵强的理由。
午后,我一个人走到蒙古包附近的溪流旁。静静一看着这个再也熟悉不过但却又感距离的地方。暴烈的日光在草丛中横冲直撞。昆虫们生生不息地在各处爬行和跳跃。把手伸进溪水中感到的是丝毫的寒冷。坐在一个仿佛高耸入云的树木的根部,只见穿过树影的光线在我的胳臂和腿脚处形成许多晃动的片影。我第一次看见土拨鼠,它就在离我不远的前方。在它不断拨动的身体旁,是一个小型的土堆。观察的始末,它一刻也没有停歇。偶尔看到显露出来的土黄色的皮毛,像是个坚强的小小卫士捍卫着大山的尊严。对于一只这样微弱的哺乳动物来说,也许它什么也没拥有。它的一生将在这样安宁的环境中度过。生命的行进也许只能靠这样不断的挖拨泥土。但是对于我们来说,生存中所拥有的少数东西却遮蔽了我们向无限眺望的目光,我们甚至不能像土拨鼠这样坦然和放开的去做一件事情。但是我仍然确信个人与他所知道的一切有关。他需要怀抱他的空间,一片连他自己都会忽视的疆域。空气,火焰,物体和意义。正如这茂盛的树林间传来的风声和山的呼吸。人也是自然界中的美妙的对象。当我们为此停留下来,哪怕是依附在身边的风景之中,仔细地审视自我的速度,就会在躯体之外找到某种精神。虽然这是作为人的最大的难题。
童年的时候,父亲带着和母亲来山间游览。一家人漫步在山林中,可以听见走过的地方有群鸟起飞的声音。父亲很是热爱这里,经常上山拜访这里的少数民族居民,并主动组织他们和军队的战士们进行联欢。至今家里仍然保存有他在南山与当地青年共舞的录影带。跟父亲上山时,我常常看着眼前的地面,由水泥地逐渐地变幻成清香的草场。有时是晚餐之后上山散步,望见天的边际有无限昏黄。空气中蔓延着凛冽的植物的味道。在零散的时间里,我记得父亲望着山的身躯时眼神中的光亮。这样的光亮没有什么可以取代,它带着对于自然的敬畏和生命内部的韧性流转在我漂泊着的城市生活中。但是城市中已经很少能看见光亮,它整日地被笼罩在厚重的暮霭中,仿佛一个日渐衰弱的老人。鸟雀被关闭在城市人铁制的筐架中,在灰烬般的空气里向着被紧锁的心灵发出如同自由的鸣响。
自然中的我们已经渐渐被淡忘,或者成为了一个似在非在的传说。
在日益狭窄的空间里播种下配置过的自由的药剂,得到的只是一个又一个的虚幻。父亲对我说过,在自然中清静地思考。我一度以为要远离城市,奔赴山林。当身处宽广之后,我才知道这是一种可以带到任何地方的安然。不因为外物的好与坏悲喜,不因为自己的失与得悲喜,是一种蕴涵于精神结构中的大自在。
战士们和小空在不远的岩石旁骑上丽朵拉来的黑色马匹。丽朵的父亲则已经在即将日落的此到准备溪水边的烧烤餐饮。他虽然年过四十,但是像拥有取之不尽的活力,即使在琐碎的生火烧肉中也仍然面带微笑。他娴熟地将战士们带来的烧烤食物切成块片,穿在粗长的铁棍中。偶尔妻子带来一些洗好的水果,便与之相视一笑。
在他们看来,此时没有比准备顿美味的晚餐更重要的事情了。溪水还在不断地流动,待到冬季,所有的动静都被凝固,好像一幅白色的画面。远处的炊烟这时显得十分珍贵,连空气中飘荡着的碳火的味道都是如此。难得的珍贵感突然涌上心头,好像要把这里的丝毫留住日落林叶顶端的闪光,雪水流动着清脆的声响,泥土中混合着松果的无穷尽的湿气,以及即将从整个南山褪去的黄昏中迷离的彩色。我知道作为一个被时间创造的生命,我无法干涉它踪影的来去。但是我们还能拥有些什么,即使是对于全然消失的事物,仍拥有记忆的能力,并且依靠它来照应我们当前的生活。在烧烤炉升散的烟雾中,丽朵的脸,小空的脸,战士们的脸与丽朵父母的脸都在微寒的空气中亮起的灯盏的照耀下成为了山的一部分,他们是那样的精致,好像无所欠缺。
暮霭终于落尽,乌云迅速地占据了黯淡的天空。一场山闻的暴雨将至,密集着的灰黑的云团好像抢夺了所有的光线和声音,寂静与黑暗几乎同时到来,甚至是雷雨的气息也顺着最后条离开的光亮而泼洒人间,迅疾地,不带寸的温柔。在云层翻滚的时刻,轰鸣像是抑制了很久的洪水破堤直下,肃然地冲刷着山间房屋中颤动的灯火。告别丽朵和她的家人,我们沿着来时的山路匆忙地下山。
在军营小路的岔口,小空和我与战士们告别。到家时,天色都已尽黑,好像一条飘荡在深海中的恍惚的条纹。
又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深不可测的寂静。在空荡的房间里,在我身边的任何的角落。洗过澡我躺在洁白的床单上望着茫茫的天空。
小空在卧室的门口注视着我,然后他说,好好休息,以前你一直喜欢在下雨的时候睡个好觉。当他回头离开的时候,我对他说,今天你能睡在我旁边吗。他转身看我,眼神里好像映衬着小时候我们爬上空洞的建筑物顶端清澈的说话声。我听见雨的声音滴落在苍穹的边缘,它的声响好像坚硬得能使地面摇晃。在种剧烈的摇晃中间,我像是被震颤所推动,被浩荡的风雨不断地吹倒在地。我在长久的沉默中第一次流下眼泪,我知道这只是瞬间的情绪所萦绕着的20岁的青春。我的身体随着在黑暗无声的空间中滴落的液体而瑟瑟发抖。小空从后面抱住我的身体,我感觉到他在暴雨中宁静的呼吸。他的头靠在我的颈间说话,这些零落的话语从动荡的空间中落定在我的心灵里。这个房间像是跟随遥远的南山的灯火一起悬浮在半空的山间阁楼。在阁楼的下方,是行驶着的晚夜火车的波澜的海洋。
雨声仿佛是一条永远也没有尽头的昏暗的走廊,我听见小空在身旁呼唤着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