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
3507500000007

第7章 菜的重

凌乱的思绪终究有归整的时候,我仍旧申请假期在家陪伴母亲。她此时是我生命的烛光,她美丽的容颜如同沉静的水莲,和南方的湖面微波荡漾的光泽一起在黄昏中遗漏疲惫。我几乎是试图用尽全力维护着被照亮的宁静港湾,如同一场骤雨过后聚散的漂浮物。即使我的身躯并不强大,我依然决定承担千万吨浑浊的暴风雨的重量。我们的人生应该追寻这样的方向。那些确切对自己要紧的人和事,以及任何能够带给他幸福并且支持他所选择的有意义的人生东西。我此刻的决定也没有高于它的任何一项选择来怀疑它的正确性。它自由地倾听无处不在又难以觉察的生命的事实,并以自己的万式扩大了自我实现的能力。这还增加意义的模式,不仅提高了对我来说是要紧的人事的价值,也提高对他人要紧的东西的价值。

这些价值的表示,在这段时期的生活质量中尤能体现,正似委婉的歌者在相异的音区弥漫出相同的和声。

离家不远的蔬菜市场成了我每日必去的地点,在那能购买到所需蔬菜和其他食品。沿着一条崎岖的石板小道步行不远,便可以到达这里。这里被注射了身处南方城市的秉性,人们彼此并行不悖,但都心存戒备。人们的习性是散漫和斤斤计较,物质利益在菜价上发生冲突时,买卖双方不惜用粗暴恶毒的言语攻击来争占上风。传统文化的模式在这里坚不可破,年老的一代人用不合适宜的陈旧的观念监守和装饰这里的风土,青年的一代则大多离开这里再不回来。作为一个中国古典又化气息极为浓厚的江南城镇,方言则是现在唯能津津乐道的说辞——这种带着独特黄梅戏曲的乡音。这里的人们并不团结,但是对于他们认为重要的人群却情感深厚。在悠久的人又气质和复杂的人际关系的表面,很容易形成的各种人际小团体,既能在事业上相互帮助,又能在生活上提供娱乐。城市的发展在省域之内每况愈下,但是没有人愿意把城市看作是一个共有设旋,大部分人群只专注于自己生存的狭小的区域。所以这里有种分崩离析却又彼此融合的怪异的风格。但是,毫无疑问,作为城市,它缺少对于自己的批判。

提及批判这个严重的词汇,我想首先应该从我自身开始,从我们这代人的幻觉开始,从蔬菜开始。不管我们的舆论将我们身处的时代塑造得多么具有发展性和金碧辉煌,我都深知我们因过多的乐观和丰裕而缺失了若干洞察力。这段时间,不是亲身经历,我是无法想象出一篮蔬菜的重量。清楚地得知重量的瞬间,我觉得它是全世界最沉实的力。想象中,我无数次地认为买菜是一件极为轻松的事,所有购得物也应该极为轻薄。但是事实告诉我,我的母亲和很多母亲多年来在家庭生活中承担了怎样的负重。这个具体的重量也许只在一段路程中有效,那么诸多以此联想的家庭生活的其他方面,却更为深刻地凝结了我的敬意。相比这些劳动,我们更愿意沉浸在娱乐感官的大众传媒所营造的梦境中,我们自以为是把生活的中心和重点设置在我们的幻觉中,知识丧失了它原本的意义,它成为了炫耀的资本和心胸狭窄的人性战争的武器。这一切,甚至还没有一篮蔬菜显得分量十足。

蔬菜并不轻薄。然而它连同其购买者的情意却时常被忽视。

家庭生活的真正含义也许没有多少年轻人愿意仔细琢磨了,社会体制中的“速成”意识与精英理论,连同虚浮空泛的作风一起教育着后代人处世之道。产品营销的策划人用各种言论教唆当代的青年自己应该是最重要的。爱情被泛滥地当作工具在艺术的领域成为扭捏作态的获取暴利的肖像。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当代人的爱情变得如此脆弱,当代人的心情变得如此寂寞。我们总是在提出要求,幻想一种理想中的情人能符合自己的标准,却不曾设想自己应做何改变。容易感动的面孔背后,藏匿了众多矫揉造作的情感,数量如同海蟹的洞穴一般无法估量。离婚率的高涨并不仅仅是城市的危机,它使得我们在情感上并没有面对真实的自己。我们对家庭的关注与要求变得越来越模糊,甚至开始失去了自己的根基。

更为让人惊叹的还不止如此:原有的家庭生活也在以某种方式隐秘地瓦解。虽然外表看似亲密如前,但是在深处一种隔阂实际正在潜入。我们这代人基本上是在电视生活中长大的,它为家庭的集合提供了新的吸引力。我们可能不会和自己的家人为了一次慈善捐助围坐商量,可能也不会经常地去广阔的自然美景中领略风情,但是一个热门低俗的真人秀节目却可以让全家其乐融融。排除家庭成员的各自工作或学习的实际情况,家人在一起最普遍的情况就是在电视机前。电视统治着家人的感官,传送来真实或者虚构的外部世界。这种统治似乎面积巨大地消减了家庭的现实性,不仅是电视本身与家具的现实,而且是共同生活的现实,以致它成为无效与幻象。如果远的事物近了,那么近的事物就离去或者消失了。如果幻象成为了现实,那么现实的东西就成为了幻象似的了。此时,真实的家庭缩小为一个“容器”,并且在代表外部世界幻觉的图像屏幕中耗尽了。

如今,还有多少人记得家庭最原始的面貌——任何一个人类秩序的起点和形成中的文化的脊梁。自我的家庭生活与父母之爱的家庭生活合并,才是一个正常的具备文化因素和自然因素的家庭。我们在独立生活的同时经常会不自觉地处于一种遗忘的状态。在很多时候面对自己的爱人与环境时,并未注意到自身还属于另一个家庭系统。而家庭这个作为人类文明摇篮的本质也逐渐地被波普文化尘封和放逐。

家庭生活的动摇也为我们带来了婚姻的污染,大多年轻人都会选择先过同居的生活。物质感在恋爱关系中的过分膨胀亦加剧了为数不少的青年对于婚姻的恐惧。卡施尼茨在《新粮》一诗中有如下语言:“我们看到了异国土地,不是吗?而当我们年老时,我们把葡萄树栽种在这块土地上。一块栽有红花菜豆和向日葵的园圃。我们居住在里面的一个家,黑暗的光。”这句诗在偶像剧爱情泛滥的当下很可能被当作是一个不知所云的怪物。在某种程度上,恋爱中的两性关系,会直接对婚姻生活的质地产生影响,游戏的态度会带给婚姻极大的不稳定。对待爱情的动机有时不是自身迫切的需要,而仅仅是一种有关“寂寞”的论调。即使对获得的爱情,我们依然在斤斤计较自己的得失。在做这种愚蠢的行为的同时,本身就是对于所获之爱的否定。而在寂寞所获得的爱的“自慰品”,却会让人陷人一种更深的寂寞。在成长的年轻人中,守旧的婚姻制度虽然已经被逐步地颠覆,但是新的婚姻处境还尚显迷茫。对于婚姻中的男女双方,维护了自重与遵守双方诺言的承诺,那么婚姻中的贞洁性就持续存在。并且我相信,它经过的磨练越大,就越纯洁。它越宽容,就越可靠。

沃尔夫迪特利希·施努勒在《手中的云雀》中叙述了这样一个婚姻神话:诸种允许万物结合之后,一条黑色的蝌蚪与白鱼结婚成家。当蝌蚪长出了脚并且开始成为一只青蛙时,它对白鱼说“现在我将要离开平和的水面投身璀璨的陆地。你要准备好及时习惯那里的生活。”白鱼不知所措地叫道“我的天,亲爱的,请想想我的鳍和鳃。”蝌蚪一边叹息着一边将视线转向天穹,它接着说“你爱我,或者你不爱我?”白鱼看了看,只好嘘气服从说,“哎,可是,是的。”爱情并不是筹码,你无权利用它要求另一个人服从于你。即使这样的婚姻,也不是婚姻,而是你一个人的婚姻。当你说出“亲爱的,你必须理解我,照我说的去做。”时,你已经被爱情排除在外了。婚姻是两个人的承诺和互重所搭建的,说到底,这是两个人的事。我们将生活视为贫瘠之时,说明贫瘠的首先是我们自己。

单独用自己的羽毛来筑巢是我可以理解的一种生活方式。美国著名的西雅图巴特尔研究人类事务研究中心的人口学家麦克劳克林公布的一份调查报告的数据显示在1970年至1986年,独身生活的人数在20岁到40岁的年龄组中增加了346%,在40岁到60岁的年龄组中增加了258%。从人类社会学的角度来分析,这些似乎是这群人不需要家庭资助或者不需要家庭来干扰渴望自己建立美好生活的愿望。但是在另一种意义上,他们也处在一种婚姻关系中,那就是与自己建立了互重和诺言。但是我不赞成完全地将自我从传统的家庭关系中剥离,因为即使是单身家庭的成员,在他诞生之时就已经处于一种传统的关系中。这里至少包含着他和他的家人。他可以将自我视为点,但是这个点同时又包含在赋予他生命的爱的集合中。除了还要更爱以外,我们没有别的回馈这样的爱的办法。

在北京的生活也是这样。我居住的寓所就好似被长风吹拂的田间阁楼,一个人在其间观赏日落与鸟鸣,自己处理一切生活的琐屑与烦乱,与各种各样的人交往,并在重要的时刻作出独立的决定。

这亦可称之为家庭生活。但在这样的过程中,我体会到家庭生活的各种角色是怎样的重要,他们的辛劳以及对它所负有责任感。此时我通常会深刻的想念我的父亲,他是我家庭生活的榜样。我的经验告诉我,作为子女的同代人,经常在家庭中孤立地思考问题。比如我们应该向父母索取什么,为什么他们不能理解我们,他们在做的一些决定中是不是会伤害我们。在我们的世界中,他们似乎永远也不能懂得我们内心的想法。他们的形象从我们开始意识到自己有多重要的那刻起就如同褪色的颜料让彼此的距离在时间的水分中变得微薄和辽远。

但是我想说,当我们在说他们传统节日的时候,我们自己就在传统守旧的思维中考虑问题。

守旧和传统的抱怨是在说他们不能理解我们的语言和思想。但是逆向思维的逻辑告诉我们,我们同样没能理解他们的语言和思想。我们对于来自他们的语言信息和情感信息也仅仅是用我们的理论去接受和阐释。大多数人从童年与家庭的亲近到青年的不同程度的疏远,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发觉外界的标尺。经济上的不能独立的自卑和这种尺度一起使我们倍受打击。当我们发现自己认为重要的东西在别人眼中不值提时,我们开始反抗。和学校和生活中的同时代的玩伴一起,批判家庭的思想游行在内部诞生。对于父母口中的建议,也许它是带有些权利色彩的口吻,但是我们遮蔽了情感的考虑途径,单独地从情绪出发,心生抵触。外界的尺度曾一度让人不适,这些与父母饱含情感的建议无关。即使他们在某种程度上默认了现实社会的一些规则,从根本上他们也是出于对我们的爱。但是很多时候,我们自动的将其教导的言论设置为守日和落伍,甚至被内心视为蕴涵敌意。也许我们的时代比他们的更为先进,但是这并不能说明我们比他们更具有智慧。也许我们能从中发现若干错误和病症,但是这并不能说我们本身就十足的健康。时代的经验告诉我们,当人们反对他们的父母时,他们常常过早地秘密地成为了这个更坏的世界的号角来反对原来的坏的世界。

与父母的关系应该是对我们尤为重要的命题。两代人的变流常常因为不和谐的气氛而变得困难。但凭心而论,他们毕竟给予了我们生命,我们在要求他们对于我们成长中犯下的诸多错误进行宽恕的同时,为什么就不能宽恕他们那些因爱而生的“错误”呢。

当你的父母年老的时候,他们就变得弱势了,他们在别人面前的尊严在你的面前转化为一种被照顾和陪伴的需求。在交流的情绪上,也许他们有点武断和独裁,但是又有什么比得上一家人在一起高兴地谈天更让人感到惬意的呢。对抗性的社会使得两代人的关系也变得充满竞争性。即使你在支持这种关系的赤裸裸的权利中获得胜利,也丝毫没有什么好骄傲的,相反地,只能说明社会精神造成长大成人的神经变得畸形和特异。

沮丧和虚幻之余,童年在家庭所折射的印象始终就是它本来的面貌,不管时间中这是以怎样的形态出现,我们应该把握的是还没有荒废的现在。我仍然坚信每个诞生的人类在基本的教育中都能获得的怜悯和纯真能够继续延长,沿着我们伤痕斑斑的历史,安抚我们在黑夜中坠落的羽毛,温柔地消解我们内心的噪音。血缘的清澈关系让很多事情都不需要用过多的言语解释。只是你这样地去做,它就会被轻易改变。

那是你的信念一直所在的深巷。

中国式的家庭造就了中国人的精神那种富于想象力和理性的民族性。但是中国的情感传统则更加含蓄,这需要我们作为社会的思想与世界潮流融合时期的员能够首先在家庭生活中作出改变。

我们无法动摇曾经发生过的历史以及它对那个时期的人的影响,但是我们能够更加地接近爱与人性,能够在冷静之后对即将到来的一切作出正确的判断。我们每个人都需要一个亲切的海港,在经过必不可少的流浪生活之后,他怀着欣喜的秘密,回到这个最自然的空间中去。在温暖的床上,无论是知识分子、教授、科学家、明星、普通员工和政府的要员,在淡漠的天之后都回复成一个家庭的成员,或者更简单地说,回复成了人。

在这片寂静和隐秘的领土中,也许你实现由一种逃避情绪所需求的安全感,但是它在更加不为知晓的方面,让你能够感受自己与宇宙万物共同生息的快感。这最终也许会揭示出一个原理对于身边的世界来说,它之所以复杂,是我们的内心变得复杂,世界的本质从它形成的那刻起就是那样,改变的只是我们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