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漂流时代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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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呢喃的杏树(3)

我在大厅里东张西望,注意到这儿的展示其实是个大杂烩。标有阿凯名字的摄影图片,只占其中一小部分,另外还陈列着至少三种不同风格的绘画和一些不明所以然的雕塑。除了阿凯的,其余作品下面都贴着价签,最便宜的也得若干个千。

我还没来得及指点,蒙地就有如心灵感应一般,径直朝阿凯的大作走去。他先是驻足凝神细看了两幅,随后便越看越快,仿佛失去了耐心。

你这新欢可算得上是年份久远啊,怎么,非得在老男人这棵树上吊死吗?阿凯阴阳怪气的声音突然从我背后冒出。少胡说,不过是个普通朋友。普通——阿凯吊着眼梢,诡笑着,朝蒙地那儿瞟了两眼——普通朋友,你肯放下矜贵的身段,这么大老远不辞辛苦地陪着来吗?当然,你这朋友气质不俗,内涵一望而知深远,遥想昔日风采,应该相当可观。看来,由于生活阅历多姿多彩,你的鉴赏口味算得上是相当复杂,从这位老朋友到我老爸,这期间跨越力度之大,足令我等毛头小子叹为观止……你先别说,让我猜猜看,他是干什么的。基本上,我觉得首先可以排除他是文化圈的。文化圈里的,那气质,你也知道,净假模假式的,揣着那什么装清高,要不就干脆摆出一副我最那什么我怕谁的嘴脸……

阿凯高论未完,蒙地已经浏览完图片,朝我们这里走来。赶紧闭上你的乌鸦嘴,别让我栽面子。我急忙小声叮嘱阿凯。

这位就是我们大有潜质的摄影新秀,为了能够用第三只眼睛好好看世界,不惜辞掉了一只金光灿烂的饭碗。值此两位英美博士的光环下,我这等闲人物理应退避三寸,恭听高论。我热情地向蒙地介绍着阿凯。我希望他们两人能够度过一段愉快的闲聊时光。我甚至在想,应该去买两杯高贵的咖啡,以助二人谈兴。

年轻人,我很赞赏你的热情,不过依我看,你的视线还仅仅停留在对生活表层的浮光掠影上,表现手法还仅仅停留在感官愉悦上,整个作品缺乏对生活的深层思考,缺乏撼动人心的悲壮力量。我想,这也许是你生活在一个一切来得太容易的时代,所以即便你走了一些地方,浏览了一些风土人情,但你还不懂得如何去探知那些表象下面的幽微大义,还不能够用一种足以让灵魂疼痛的力量,去撕开生活那层光怪陆离、背离本真的外壳。

没想到,蒙地一开口就如此不客气。尽管面对的是一个年龄差不多只有他一半的大男孩,但他的倔犟劲儿发作得毫不含糊。我立刻感到非常尴尬,阿凯看上去也相当不爽。

先生,您是从事什么职业的?作家?美术家?还是评论家?阿凯貌似恭敬的口气里,隐隐带有挑衅的意味。我扯了扯蒙地的袖子。来来,咱们到那边坐下慢慢聊。哎,你们看那件雕塑挺有意思的,那俩老外是不是想买下来?

对身旁这两个男人的情绪,我很清楚,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引导责任。我实在不希望今天这出本该轻松惬意的社交游戏,被一场不合时宜的争执给彻底搞砸。我将两个男人领到靠窗一排沙发旁,那里远离人群,相对安静。

年轻人,我的看法和我的身份有什么关系吗?蒙地站在沙发旁,并不如我示意地坐下。他的思路不但没有被打断,相反,语气中的傲慢变得更加明显,腰背板得格外的直挺,两只垂在身边的手,也开始微微地痉挛起来。

我的神经也格外得绷直起来。

尊敬的先生,我从不反对真知灼见,也誓死捍卫您的话语权,但我还是不得不说,您的审美观念也许太古典了,或者干脆说,太陈旧了。虽说艺术门类不会因时代变化而有爆炸式的增长,但艺术观念日新月异的改变,恐怕是您这一代人所不太容易理解和接受的。据我的判断,您大概不是一位艺术鉴赏方面的专家,您很可能只是一位偶尔对艺术瞥上一眼的好奇者。不过,我会对您的一切看法都持谅解态度,一知半解妄下断语的人,生活里比比皆是,假如我句句都在意的话,大概就什么也别想做了。阿凯像一只受到挑战、抖起翅羽的小公鸡一样,夸张地打起手势,脸色也红涨得如同鸡冠。

有人朝这边张望。我迅速走到咖啡台旁,放下两张百元大钞。

坐坐,咱们边品咖啡,边从容高谈阔论,如何?瞧,沙发这边阳光多好啊!我端着两杯热腾腾、香喷喷的咖啡回来,一面又悄悄瞪了阿凯一眼。

没等阿凯接过我的眼神,蒙地这边又开了口。年轻人,可以告诉你的是,我的确不是艺术鉴赏方面的专家,我所发表的看法只是凭借一点直觉。不过有一点,我却可以以一个医学专家的身份发表一下见解:你的神经太脆弱了,如果你想在你所热爱的领域里有所建树的话,它会大大妨碍你的成功。他眼神忧虑,口气凝重,仿佛正面对一个潜在的病患。

阿凯无比惊讶地望望蒙地,又满怀疑虑地瞟了我一眼。然后,他的眼中重新流露出桀骜不驯的神色。尊敬的先生,我对我神经的健康从不怀疑,我也对我在自己热爱的领域里能否有所建树抱有坚定的信念。顺便提一下,您现在不是在您的诊疗室里,我也不是您的病人。

以前我只知道,阿凯在能说会道上是青出于蓝,现在我才看到,他在不会审时度势见风使舵上,还要远胜于蓝。

朝这儿张望的眼睛越来越多,眼前的两人,却还丝毫没有要安坐下去的意思。两杯高贵的咖啡一直在我手里颤抖,保持着危险的平衡。哎,这么好的咖啡,都快凉了。我绝望地打着岔。

可怜的孩子,这正是问题的所在。正如我见识过的那样,没有哪个病人,愿意承认自己有病,他们总是认为自己正确,错的都是别人和这个世界。唉,我的可怜的孩子。蒙地叹息着,用一种悲天悯人的眼神瞧着阿凯,仿佛他已病入膏肓。

阿凯气急败坏,冷笑连连。哼哼,我今天真走运,免费听了堂神经病专家的课。在您眼里,大概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病人,神经都有问题,但我不知道,您是否给自己的神经也把了一把脉?

阿凯,你太过分了!我呵斥了一声,抬手就要去打他。哗啦,一杯咖啡摔到了地下,汁液溅了我一裙子。我急忙朝后一跳,另外那只手一抖,另一杯咖啡也应声落地,四面开花。

蒙地的浅色裤腿也溅上了一片咖啡,但比那被咖啡毁了的裤子更难看的,是他的脸。一阵苍白,一阵铁青,很快,完全铁青。

我来不及顾及那两杯昂贵的咖啡和昂贵的新裙子,以及所谓的风度。阿凯,你怎么能这么无礼?你必须向我的朋友道歉,否则……

对不起,我没有任何恶意,我只是一下子接受不了您的教训,不,教育……我承认,我有点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我诚心诚意……

相信是蒙地的脸色,比我的发作更为有效。

蒙地朝阿凯走近一步。大厅里一片寂静。我紧张地盯着蒙地。我的神经绷得只要再听见一声眼皮的眨动,就会将我砰然弹上半空。然而,蒙地只是冲阿凯轻轻笑了一笑。与其说那是笑,不如说,那只是嘴角一个极力控制着的抽搐而已。年轻人,你不用道歉,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他的声音平静有如空气,但他的手抖得就像中了电击。

蒙地转身朝大门走去,我急忙奔跑着去追赶。

别跟他计较,他不过是个毛孩子。现在的年轻人,都这副德性,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更不懂得尊重长辈……

长辈,哈。仿佛我的话是一只用力朝后拽了一下他的手,蒙地放慢了一下步速,朝着前方咧开嘴,狠狠地,几乎是恶狠狠地笑了一下。那两道法令纹,几乎又要将他的脸撕成几瓣。悲伤,无奈,通通顺着那两道深如沟壑的法令纹流淌下来,流过他瘦骨嶙峋的脖颈、肩胛,流过那单薄得如同一片秋叶的胸膛,直达那如果不是因为行走的力度,在宽大的裤腿里几乎就看不出形状的腿脚。看来,我是真的老了,过时了,在这个时代显得那么多余……可是为什么,在从前,在任何时候,我也显得那么多余呢……过去,真的比现在更美好吗……生命,为何如此残酷……

他继续大步急速朝前走去,仿佛要尽可能快地将这片不属于他的世界,远远抛在身后。他行走的速度快得惊人,仿佛身体受着一种超自然力量的支配,不是脚踏大地行走,而像是在空气中游动,我小跑着追赶都很吃力。他两手在身体两侧高频率地往复摆动着,活像两条疾风中的风干鱼。

噢,风干鱼,那该死的风干鱼啊!

谁能告诉我,我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因为什么,被生活抛弃的?斑白的头发,交织着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在风中纷乱如麻。

又经过那间退休办。那几个半老男人,依旧倚在门边,依旧捧着罐头瓶子改造的水杯,依旧在贫嘴斗舌。我啊,现在吃的药比吃的饭都多,每顿一大把药下了肚,根本就没地儿再搁饭了。嘿嘿,你这倒好,不是给家里省粮食省银子了吗?吃药医保给报,吃粮食可没地儿给你报啊。所以说不是吗,这人到什么年纪说什么话,到什么牙口吃什么玩意儿;就在头二年,我还跟我们家老太太较劲哪,说我这辈子到死都不会去医院,现在倒好,跑医院跑得就跟有个二奶在那儿等着似的,嘎嘎嘎……

蒙地一阵风似的掠过去,一眼都没瞟他们。

出了厂区,来到街口,阿凯的车刚好也追上来。他再次诚挚地表示歉意,说要送我们回去,但蒙地已经拉开一辆出租车车门。

出门时的兴奋,如同一串降临在久旱之地上的寥落雨滴,还不曾滋润那深壑龟裂的大地,就已蒸发无踪。这一路行去,蒙地始终紧闭着眼,紧闭着嘴。直到车子停下,他的手在我手心里,依旧像一条濒死的鱼。

司机大声报着价钱。我望着窗外一怔。怎么给拉这儿来了?这不就是你上车时说的地儿吗?司机从后视镜里睨着我。我慌慌张张付清车费,赶紧拽着蒙地下车。

蒙地看上去对到了什么地方、走向何处全不在意,只是一言不发,只是一味跟着我走。我完全想不起来,上车时,自己是怎么跟司机说的目的地。我无法确定,自己当时真的是无意识,还是受着某种潜意识的支配。

进了屋,煮上一壶咖啡,端上一小碟饼干,将蒙地在沙发上安顿好,再去准备迟到的午餐。

看了看冰箱里的全部家当,弄一顿说得过去的饭菜还是没问题的。一只很久以前买的绿鸟鸡,拿出来用微波炉解冻,待会儿可以做一道红烧鸡块,然后再来一道蒜泥茄子,一道油焖香菇菜心。蒙地一向喜欢美食,一顿可口的饭菜,应该能让他的心情变得好一些。我做饭水平一向不差,只是很少有兴趣为自己精心做,为别人悉心炮制,也是久违的事了。今天算是一个意外,这样的意外,天晓得何时再有。

将冻鸡放进微波炉解冻,泡上香菇,动手切葱姜。

一声嘶吼传来,我差点将菜刀打翻在脚背上。一步冲进客厅,就见蒙地正蹲在墙角那只小皮箱前。箱盖四敞大开,那些废旧胶片拖得满地都是,如同魇梦的卷须。油油站在不远处,把自己完全拱成了一张弓,怒目圆睁,脊毛高耸,身上的棕黄色斑纹比起平日格外鲜艳,活像一头正蓄势发力,准备展开一场守土厮杀的恶虎。

自从发现珍藏的宝贝成了一堆废品,我就将它们连箱子一起放在了墙角。尽管那些胶片已经失去实际价值,但它们稳稳地待在箱子里,箱子稳稳地待在我的视线范围内,仅仅这种形式,就多少还能给我一丝安慰。那个角落立刻成了油油的最爱,取代了多年来我枕边的宝地。无论是睡是醒,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它几乎须臾不肯离开那箱子。它常常蹲踞在箱顶,抓挠一阵,沉思一阵,要不就歪着脑袋打量着我出神。有两次趁我不在家,它成功地拱开箱盖,钻进去大翻大挠,将胶片拖得满地都是,害得我一进门差点中了连环绊马套。

我过去小心哄着蒙地。年代太久远了,画面有些受损,等我有时间,找地方看能不能修复一下。

蒙地也不瞧我,只将胶片一盘盘再次卷好,放回箱子,合好箱盖,走回沙发前,重新坐下。

油油迅速冲过来,跳上箱盖,收复失地。

不用骗我了。我的神经有时可能会不太正常,但我的智商从来没问题。我很清楚,它们全完了,那不过是一堆废物罢了。蒙地的眼睛透着难以探底的虚空,犹如两个干涸千年的泉眼。

我靠着他坐下,脑子里一片混沌,眼前所有物体都在向着远处退缩,变小。整个空间仿佛都在离我远去,要将我和身旁这个如同被一阵不明来路之风吹到脚下的一片落叶般的男人,抛弃在一个荒凉的遗忘之墟。

我们,真的有过共同的过去吗?干涸的空洞转向我。我朝他靠得更紧些,以避免和那双眼睛对视。我将手臂绕上他的脖颈,将嘴唇贴近他的耳朵,极力从肌肤相触中为自己寻找着生命的存在感。我们,当然有共同的过去,正因为有,所以此刻,我们才会一同坐在这里,一同寻找往事的影像……

蒙地的头软软地搭在我肩上。我感受到了那些粗硬的、钢针一般的刺扎,它们刺着我的脖颈,也刺着我的大脑神经。

我手头那几张少得可怜的旧照,在一次失火时,全给烧了。说起来,那也不能怪别人。那把火,是我自己点的。当我点起它时,我根本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当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后,那些化为灰烬的东西,已经无法复生。现在,你的胶片也毁了。这样一来,关于往事,我们剩下的,就只有大脑里那点可怜的记忆。人会老去,大脑会老去。记忆是靠不住的,它们一年比一年稀薄,一年比一年千疮百孔,一年比一年远离我们……就像是你,迟早也会离开我,此时此刻我们的共同存在,最终也只能成为一段模糊不清、千疮百孔的记忆,成为一截报废的胶片……

蒙地双臂紧紧箍着我,就像一个害怕失去唯一一件玩具的孩子。再收藏也会遗失,再相守也会分离……你迟早会离开我,事实上,你正在离开我……我正在失去和你有关的一切,我正在失去我生命的一部分,不,全部……

干燥的、失去弹性的嘴唇,在我耳根呼着久病之人特有的口气,朝我脸颊缓缓移动。我屏着呼吸,竭力想象着曾经总是呼着清爽好闻口气的那张嘴唇,想象着那个曾经活力洋溢的身体,想象着曾经盛开在废墟之中的那场旷世之爱……

你是谁?就在眼看要贴上我嘴唇那一霎,干燥的嘴唇突然移开,紧箍着的拥抱也一下子松开。

我怎么会在这儿?蒙地身子朝后仰去,用一种无限出离的眼神看着我。这是哪儿?

一股强烈的糊臭味儿,比那久病之人的口气,比那空洞、出离的眼神,还要有效地让我彻底清醒过来。